马雷克·马雷克(2/2)
因此他体内的那只鸟当是黑鹳,只不过它有一双被拴住的小脚和两只被撕裂的翅膀。它尖叫着,扑腾着。他深夜醒来,听到体内这尖厉的叫声,可怕的叫声,地狱的叫声。他坐在床上,胆战心惊。很显然,到早上他再也睡不着了。枕头因潮气和呕吐物而发臭。他往往会起床,寻找些什么可喝的东西。有时在昨天喝过的瓶底还剩下些什么,有时什么也没有。到商店去买,时间太早。要让自己有活力,时间也同样太早,于是只好从一堵墙到另一堵墙来回踱步,慢慢死去。
当他清醒的时候,他感到那只鸟占据了他的全身,就在皮肤下面。有时他甚至觉得,他就是那只鸟,那时他便和鸟一起痛苦。触及过去或未知的未来的每一种思考,都使他心痛。由于这种痛,马雷克·马雷克不能把任何一种思考进行下去,他必须驱散这些思考,使其变得模糊不清,不再蕴含任何意义。他一想到自己过去是个怎样的人——心就痛;他一想到自己现在是个怎样的人——心就痛得更加厉害;他一想到自己将来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心就痛得无法忍受。他一想到房子,立刻便看到腐朽的梁木,日内就会垮塌。他也想到田地,他记得,田地没有播种。他想到父亲,他知道自己狠狠揍过父亲。当他想起姐姐的时候,便记起自己偷了姐姐的钱。当他想到那匹心爱的母马,便回忆起自己从醒酒室出来找到它时,它已经死了,连同刚出生的马驹也死了。
可是当他喝酒的时候,感觉便好得多。并不是因为那只鸟跟他一起喝。不,鸟从来不会喝酒,从来不睡觉。马雷克·马雷克烂醉的肉体和烂醉的思绪不会注意到鸟的挣扎。因此他必须喝。
他也曾试过自己酿酒;他气恼地揪下黑醋栗,它们长满了果园。他用颤抖的手将黑醋栗扔进酿酒罐。他咬咬牙花钱买了糖,然后把酿酒罐搬到顶楼加温。他喜滋滋地想到将有自己酿的酒,只要感到嗓子眼发干,就可跑到顶楼,插根管子直接从酒罐里喝。可是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喝光了所有的酒,虽然黑醋栗还没来得及充分发酵。后来他甚至把酒母也咀嚼掉了。他早已卖掉了电视机、收音机和录音机。所以他什么也听不到——耳中常有的只是鸟拍打翅膀的噼啪声。他卖掉了带镜子的衣柜、地毯、耙子、自行车、西装、电冰箱和圣像画——那是头戴荆冠的基督和圣母的肖像画,圣母的心画在了外边。稍后他又卖掉了浇花的喷壶、独轮手推车、打捆机、翻干草机、胶轮大车、盘子、锅、干草。他甚至找到了一个收购粪肥的商人。再往后马雷克·马雷克便只能在德国人留下的房屋废墟中漫游,他在草地上找到了几个石槽。他把这些石槽卖给了一个德国人,此人把它们运到了德国。他多半会卖掉这栋摇摇欲坠的房子,但他不能卖。因为房子依旧属于他父亲。
对他而言,最美好的日子莫过于他靠什么奇迹得以将些许酒精保存到翌日清晨,这样他睡醒之后,甚至不用起床,就能将其一饮而尽。这可使他进入一种怡然自得的状态,不过他得竭力不要睡着,以便不致过快失去这种状态。他起床时仍然醉眼蒙眬便坐到房子前面的长凳上。推着自行车朝鲁达的方向走的如此这般或迟或早总能从他身旁经过。“你这个傻瓜蛋,老流浪汉!”马雷克·马雷克对他说,抬起手哆哆嗦嗦地向他打个招呼。那人对他报以缺牙的微笑。那双袜子已经找到,是风将其吹进了青草丛中。
十一月如此这般给他带来了一只狗崽。“拿去吧,”他说,“别为失去狄安娜太过伤心。当然,那是匹很漂亮的牝马。”马雷克·马雷克起初把小狗养在屋子里,但很快他就咒骂它娘,因为小狗在地板上撒尿。他把旧浴盆挪到屋外,底朝天支在两块石头上,又将钩子钉进地里,用链子将小狗拴在钩子上。这样他就有了个别出心裁的狗窝。起先小狗哀嚎,吠叫,但最终它习惯了。每逢马雷克·马雷克给它送狗食时,它就向主人摇摇尾巴。跟这条狗在一起,他似乎好过得多,体内的那只鸟也略微平静些。然而好景不长,十二月下了场大雪,夜里严寒刺骨,小狗冻死了。早上他发现小狗被雪覆盖,看起来就像一团丢弃的破布。马雷克·马雷克用脚触了触它——已经完全僵硬了。
姐姐邀请他去过圣诞节,在圣诞夜他就跟姐姐吵了起来,因为在晚餐上姐姐不肯给他烧酒。“贱骨头,不给烧酒算得上什么圣诞夜晚餐!”他对姐夫说。他穿上外衣,甩手就走。人们已动身去参加圣诞节弥撒,为了在教堂占个好位置而纷纷提早出门。马雷克·马雷克在教堂周围转来转去,在黑暗中搜寻熟悉的面孔。他遇到了如此这般。连他也在大雪纷飞之中踏着难走的路来到了乡村教堂。“好冷的冬天啊!”如此这般说,拍着马雷克的后背,笑得很灿烂。“别纠缠我,你这个老笨蛋!”马雷克对他说。“是,是。”如此这般点了点头,走进了教堂。人们都回避马雷克·马雷克,冷淡地向他躬身还礼。人们在教堂的过道里把鞋底擦干净,再往前走。马雷克点燃了香烟,听见了有窟窿的翅膀的噼啪声。终于铃声大作,人们静了下来,传来了神父的声音,这声音经过麦克风有点失真。马雷克进入教堂的过道,用手指尖沾了沾圣水冰凉的水面,但他没有在胸前画十字。过了片刻,他闻到皮帽和节日穿的皮大衣散发出的臭气,这使他感到不舒服——只有上帝知道,这套行头是从哪儿拽出来的。他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念头。他回头往外挤,穿过过道,来到了教堂外面。大雪纷飞,仿佛是想清除所有的痕迹。马雷克·马雷克径直朝商店走去。途中他顺便光顾了姐姐的储藏室,从那儿拿走十字镐。他用这十字镐砸开了门。衣服所有的口袋都塞满了酒瓶子,还将酒瓶子夹在腋下,塞进裤子里。他想纵声大笑。“他们能找到个屁!”他自言自语道。他整夜做的就是把酒倒进炉子旁边的贮水罐,把空瓶子扔到水井里去。
这是他平生最美好的节日。只要他稍微清醒一点,他就跪在贮水罐旁边,拧开龙头,张开嘴巴,烧酒就如从天而降直接灌进他的口中。
圣诞节过后不久就开始解冻;雪变成了不可爱的雨,周围世界犹如用水浸泡过的灰色蘑菇。烧酒也喝光了。马雷克·马雷克压根儿就不起床。他觉得冷,浑身疼痛。整个时间他都在想,什么地方能找到一点酒精。他脑子里萌生了一个想法,玛尔塔太太可能会有酒。她的房子冬天总是空着的,因为她冬天总要出门到什么地方去。在想象中他看到玛尔塔的厨房,看到装有家酿酒的酒瓶立在桌子下边,虽说他知道玛尔塔太太从未酿过酒。说不定她酿过,说不定她今年正好用黑醋栗或李子酿过,并把它藏在桌子底下。就让她见鬼去吧!他想着,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走着,因为他有好几天没吃饭了,头痛得像要炸裂一般。
门是关着的。他用脚踢。潮湿的门扇合页令人不快地嘎吱响。马雷克·马雷克给弄得很不自在。厨房看起来就像玛尔塔太太昨天刚离开它似的。桌子盖着一块拖到地板的方格漆布,上面放着一把切面包的大刀子。马雷克·马雷克朝桌子底下瞧了瞧,惊诧地看到那里什么也没有。于是动手在小柜子里翻找,在炉灶里、在装劈柴的箩筐里一顿胡乱扒拉,在五斗橱里他看到一摞摞平整摆放的床单、被套。一切都散发着一种冬天的潮气——雪、潮木头、金属的潮气。他到处观瞧,翻遍了所有的东西,摸过床垫和羽绒被子,甚至把手伸进了旧胶鞋。他产生了幻象——似乎见过玛尔塔秋天出门前把一些装有家酿酒的酒瓶塞在了什么地方,只是他没有看到塞在了哪里罢了。“愚蠢的老东西!”他说着,同时禁不住哭了起来。他坐在桌旁,双手支着脑袋,他的泪水落到漆布上,浸透了老鼠粪。他望了望桌上的刀子。
他出门的时候,用木桩撑着门,因为他喜欢玛尔塔太太,不想让雪飘进她的厨房。就在这同一天警察来找他。“我们知道是你干的。”他们说。又补充了一句,说他们还会再来。
马雷克·马雷克又躺下了。他感到冷,不过他清楚,自己的手已拿不住斧头。他体内的鸟在扑腾,由于这种扑腾,马雷克的身体瑟瑟发抖。
黄昏突然降临,就像外面有人熄灭了灯火。空中凝结的冻雨波浪般连绵不断地敲打着窗玻璃。马雷克·马雷克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心想:“哪怕我有台电视机也好。”他无法入睡,夜里起来好几次,从水桶里舀水喝;水冰凉,很可怕。他的身体把水变成了泪,从傍晚流到清晨。泪水流入了他的耳朵,使他的脖子发痒。早上他打了个盹,醒来时,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贮水罐里已经没有烧酒了。
他起了床并往双耳罐里撒了泡尿。他开始在抽屉里寻找绳子,但没有找到,于是便扯下褪了色的府绸窗帘,抽出挂着它的钢丝绳。他看到窗外如此这般怎样推着自己的那辆自行车到鲁达去。马雷克·马雷克突然感到很惬意,外面的雨总算停了,冬日灰色的光线从所有的窗口射进室内。那只鸟也平静了下来,或许已经死了。马雷克·马雷克将钢丝绳打了个活套,固定在门边的钩子上,母亲曾在钩子上挂炒菜的平底锅。他想抽上一口,又一次开始寻找香烟。他听见每张纸片的沙沙声,地板的嘎吱声,撒落的什么药片打在木板上细微的响声。香烟他却没有找到。他径直走到钩子下边,将活套安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整个人往地板上溜。他感觉到脖颈子剧烈的、异乎寻常的疼痛。一会儿钢丝绳便绷紧了,可随后却变得松弛,从钩子上脱了出来。马雷克·马雷克掉到了地上。他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差错,疼痛放射到全身,那只鸟重又开始叫了起来。“我活得像猪,死得也像猪!”马雷克大声说,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听起来就像吆喝别人来交谈。他的双手哆嗦,再次把钢丝绳系到钩子上——将它打了个结,又缠了一圈,扭了扭。现在活套比先前高出了许多,但没有高到需要站到椅子上,也没有低到他能坐下去的地步。他将活套从脑袋套到脖子上,脚后跟支着前后摇晃了片刻,而后突然朝地面一沉。这一次疼痛是如此猛烈,足以让他眼前发黑。他张大嘴巴吸气,而双脚却在绝望地寻找支点,虽说他根本不想这样做。他挣扎着,为发生的事感到惊诧,直到猛然间,在短短的一瞬里,一种莫大的恐惧感笼罩了他,竟使他尿了一裤子。他望着自己穿着破袜子的两只脚乱踢乱踹,在一摊尿里滑动。“要不明天再干。”他还怀有希望地思忖,但他已不能给身体找到支点了。他再朝前边扑了一下,尝试用双手支着身子,但就在这个瞬间他听见头脑里嗡的一声——这是一声轰鸣,一声枪响,一声爆炸。他想抓住墙壁,但他的一只手只在墙上留下肮脏、潮湿的印迹。他不再动弹,因为他还希望,所有的坏事都会从他旁边过去,不会注意到他。他两眼紧盯着窗口,脑子里产生了某种模糊不清、正在消逝的想法:要是如此这般转身回来……后来窗口明亮的直角形就消失了。
1 &8194;爱德华·斯塔胡拉(edward stachura,1937—1979),波兰诗人、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