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1/1)
去年我给下西里西亚交易所发了份通告,说我收集梦。但很快我便大失所望,因为人们都试图将梦卖给我。他们写信来说:“让我们先谈好价钱。”“我建议二十兹罗提 1 一个梦。这是个公道、诚实的价格。”我拒绝了他们的报价。否则我会因别人的梦而破产。我还担心,他们会为了钱而杜撰、捏造出许多梦来。从本质来说,梦跟钱是没有任何共同之处的。
不过我在网络上找到了一个网页,人们在那里自发写满了自己的梦,不要钱。每天早上那里都会出现新的页面,用的是不同的语言。他们为了别的人,为了操各种语言的外国人而记录下自己的梦。他们这样做的原因,其实我也不明白。也许是由于讲述自己梦的愿望像饥饿一样需求迫切,也许对于某些人来说甚至比饥饿时的需求还要更为迫切——那些人还在早餐之前,一觉醒来就立刻打开电脑,写道:“我梦见……”后来我也壮起胆子,在那儿写点小梦,那全是微不足道的小梦。这是我为了有权阅读别人的那些梦而为自己准备的入场券。一大早就打开电脑世界的大门逐渐成了我的习惯——冬天早上,当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厨房里刚煮上咖啡;夏天清晨,当窗口洒满阳光,过道通向阳台的门大敞着,而两条母狗也刚从自己的领地巡视归来,这时我总是在电脑前用功。
如果有规律地这样做下去,如果每天早上认真阅读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别人的梦,就容易发现,它们彼此之间总有某种相似之处。我早就想过,别人是否也看出了这一点。那是些亡命的夜晚,战争的夜晚,婴儿的夜晚,暧昧爱情的夜晚;是一些在旅馆、火车站、大学生宿舍、自家住宅的迷宫里徘徊寻路的夜晚;或者是敞开门、打开许多盒子、箱子、柜子的夜晚;或者是旅行的夜晚,那时做梦者往往要跟火车站、飞机场、火车、高速公路、路旁的蝴蝶打交道,他们或丢失箱子,或等票,担心着急,生怕来不及换乘。每天早上可以把这些梦像珠子一样用细绳子串起来,从中就可弄出一个有意思的结构,做出一条独一无二,但本身是完整、美妙、无瑕的项链。由这些经常重复的情节,可以大胆地给夜晚加上各种标题:“救助弱者和残疾者的夜晚”“天上降落的事物的夜晚”“怪兽的夜晚”“收到信件的夜晚”“丢失贵重物品的夜晚”。或许这还嫌少,或许还应当以夜里的梦来命名白天。或者命名整个月份、整个年份、整个时代,在这些月份、年份、时代中,人们以相同的、始终如一的节奏做着相似的梦,太阳出来时便不再感觉到这种节奏。
倘若有人能够研究那种只有我才能看到的事物,倘若他能数清那些梦中出现的形象、画面、情感,从中节略出主题,将这些统计资料与各种相关检验联系在一起,就像神奇的胶黏剂能把那些看起来似乎不可能联系在一起的事物联系起来一样,或许他就能从中找到某种类似于这个世界上交易所或大型机场的运作模式的意义——这种模式可表现为精细的联络图或固定的时刻表;找到某种不可预知的预感和精确的计算法的意义。
我常请玛尔塔给我讲讲她自己的梦。她总是耸耸肩膀。我认为她不把梦当回事。我心想哪怕她夜里做梦,她也不会让梦留在自己的记忆中。她会抹掉那些梦,如同从自己印有大草莓图案的漆布上抹掉泼在上面的牛奶一样。她拧干了抹布,给自己低矮的厨房通风。她的目光停留在天竺葵上,将它们的叶子放在手指上揉搓,而那又酸又涩的气味总能压住房里在她那儿发生的任何事。若能了解玛尔塔的哪怕是一个梦,付出多少我都在所不惜。
但是玛尔塔却常常讲别人的梦。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她是从哪里知道的。或许她杜撰了那些梦,如同她编造自己的那些故事一样。她利用别人的梦,一如她利用别人的头发编假发。当我们一起去什么地方,去克沃兹科或是新鲁达,她坐在停在银行前面的小汽车里等我。她总是通过窗口看人。然后,在小汽车里,她总是一边翻阅与所买物品一起发来的广告,一边有意无意地讲点什么,比方说,讲别人的梦。
我永远不能肯定,在玛尔塔所讲的和我所听到的事物之间是否存在着界线。因为我不能将她和我区分开,将我俩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事物区分开,将新鲁达广播电台早上说的和刊载有电视节目的报纸周末版上写的东西区分开,不能将一天里的钟点,甚至不能将谷地里太阳照耀到的和照耀不到的村庄区分开。
1 &8194;兹罗提,波兰货币名称和基本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