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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1953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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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莱斯汀·詹姆斯

“我一整夜都在和机器人杀手搏斗。”玛丽自言自语道,虽然我一直在她身边干活。

这一年距离总统遇刺、世界陷入混乱还有整整十年,但玛丽的想法实属超前。近来杂志上流行的机器人已和其他东西一起,在她脑海中生根发芽。核武器,太空旅行,人参。整个小镇都为用甜菜炼制出来的糖而疯狂,但玛丽认为糖并不健康。她开始谈论饲养蜜蜂,但她最喜欢的话题还是机器人。

“机器人没有感情,”她悲观地说,“你不能指望他们仁慈。”

“你什么时候指望起那些普通士兵了?”我对她说,“他们的仁慈在新兵训练营流汗时就消失了。”

我是听拉塞尔说的,他知道这些。他刚从退伍军人医院出院,从朝鲜战场回来后,他就一直住在医院里。现在总算回家了,再也不用当兵了。但他比以前更加伤痕累累,所以有人说要把他列为北达科他州功勋最为卓著的英雄。我觉得这很愚蠢,仿佛他这辈子都是为了挨枪子儿。现在,他必须等州议会的某个官员在纸上记下每个退伍军人的伤口数,算算谁贡献的血肉最多,然后给他们打分。

长时间的服役使他习惯等待。前不久,我们才听到他姐姐伊莎贝尔的坏消息。她嫁给了一个苏族人,搬到了南达科他州。我们听说她要么是被打死的,要么是出了车祸,总之死得很惨。但除了死讯,再没有其他消息,她丈夫没来过信,我们也不知道她是否有孩子。如果有,那她的孩子也没传来任何消息。得知姐姐死讯的那个周末,拉塞尔赶到南达科他州,但葬礼早就举行过了。他回到家告诉我,伊莎贝尔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没留下任何踪迹,也没有任何遗言。

拉塞尔要么整夜待在酒吧,要么闷闷不乐地待在屋里摆弄工具箱,玛丽知道后便雇他修理店里的厢式货车和电机冷却系统。现在,他整天跛着腿进进出出,从头到脚油腻腻的,新添的条条伤疤看上去就像动物身上的斑纹。他连续几小时修理冰柜,手被冻伤红肿了,但他的精神似乎比之前好了些,对生活有了些兴趣。

拉塞尔日益好转,而斯塔的状况却越发糟糕。我们不是直接从她口中得知的,而是从顾客的闲谈以及我们自己的观察中得知的。有人听说她回到了普黛克餐厅的厨房,嫌弃丈夫吉米煎炸食品的方法。普黛克餐厅煎炸食品时都是先蘸上面糊,然后油炸,这是本地人最爱的煎炸方式。但斯塔想把那儿变成一间高档餐厅,“四星级的”,我们的顾客听到她大声地说。他们眼见吉米红着脸,跺着脚趾尖细的小脚冲出厨房。他坐到柜台边,拿出一整盘挂糖衣的肉桂卷,讲究地掰开吃了起来,怒气不减。他一生气就吃甜食,所以胖了不少,连卡座都挤不进去了。

然而斯塔仍旧瘦得跟牙签一样,仍旧那么尖酸刻薄。为了永葆美貌,她比以往更注重打扮。她花几小时做一次头发,还花钱护理皮肤,结果她的皮肤就像塞了填充物和防腐剂。

所以呢,拉塞尔有战后抑郁症,斯塔像被腌在泡菜坛里似的 [1] ,而玛丽则有一百万个古怪离奇的想法。她前天夜里还梦到了我刚提到的机器人杀手部队。

“他们朝我冲过来,”她说得起劲,“手指射出致命的射线。”我们坐在厨房后面玻璃门廊下的塑料椅上,地上铺着水泥砖。花园里爬满了茂盛的相互交错的攀缘植物。我认为她的想法匪夷所思,我也是这样告诉她的。

“当然,”她答道,“一般人想不到。”

“你的确不一般,”我对她说,“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让你更开心。”

我不知道她是否听进了我的话。过去几年里,她似乎变得更有分量了,不是指体重,而是内在的言行,变得比以往更加坚定,不喜欢的话她不会去听。现在,她走在许许多多的花盆和温床间,试着按自己的想法种植花草。

这儿的土壤掺杂了咖啡渣和蛋壳碎片,很有营养。用碎骨头做的肥料让她的月季深红油亮。生菜小小的叶球用吊袜带扎紧。西红柿的粗茎耷拉着,根部用干猪血和橡树叶覆盖。文竹和细葱像头发一样被风吹得到处都是。玛丽把手边能用的东西都用上了。她弯下腰,把西红柿的茎固定在细钢条上,这些钢条可能是她从建筑工地上捡来的。

我们停下手边的活儿准备吃午餐。这时,艾德里安喊着说来客人了。这个男孩在别人需要帮忙时随叫随到,据说还是我的表弟。

“别一个劲儿围着西红柿转,”出门时我提醒玛丽道,“准备做肝肉香肠了。”已经混合好了的香肠馅放在大钢盆里,可现在得有人去清洗牛肠衣,然后将香肠馅装进灌肠机的漏斗里,最后将灌好的香肠扎成环形。

“知道了,知道了。”她说,可我并不知道她是在回答我,还是在安抚面前的西红柿。我穿过大厅,来到外边的柜台,站在外面的顾客是我们的老同学——华莱士·费弗,他现在是商会主席,依旧单身。他正透过厚厚的玻璃专心地看着里面的牛排,好像它们会突然离开垫在下方的绿皱纹纸。柜台里的灯照亮了他的脸,在他的眼睛和鼻子下方投下紫色的阴影。

“今天要买点什么呢?”我问道。华莱士是我们的常客,但已有好几个星期没来了。

“下午好,塞莱斯汀,”他说,“我想见见玛丽。”他朝我四周看,但无论是顺着大厅看,还是透过玛丽办公室的窗户看,都没看见她。

“她在后头呢,”我告诉他,“忙着绑西红柿的藤。”

他看起来既失望,又松了口气。“没关系,我下次再找她聊。”他说。我问他事情是否很重要,但他只是一边用指甲轻敲柜台玻璃,一边小商人般地微笑着。

“我可以看看那块肉吗?”他问道。

费弗必须把肉拿到近处看看,仿佛那是从箱子里取出的珠宝。我将那块红色牛排放在一张蜡纸上,仔细看过之后他点头表示可以。

“把它包起来吧,”他说,“再来四分之一磅的长角切达干酪。”

我把他要的干酪切好,将两样东西一并包在白色包装纸里。我很好奇他来找玛丽干什么,于是我问他是否需要叫玛丽出来。

“不,”他挥手表示不必,“不用,别叫了,就是这事。”

他拿出《阿格斯哨兵报》给我看。广告占了整版:“盛大开业。”上面写着:“火焰虾餐厅”“斯塔家”。广告还提到了“用餐愉快”“氛围淡雅”“食物精美”,并附上了一份菜单。

“是不是光看着就觉得美味?”华莱士说,“你知道的,斯塔的餐厅真是为我们小镇增光添彩。”他兴奋得说话声都变了。玛丽正拿着线团穿过大厅,也听到了他说的话。

“什么事啊?”玛丽问。

“玛丽!”华莱士朝她微笑着说,并从西装夹克的内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白色信封递给玛丽。他解释说:“镇上每家店都会收到这封信,可你的斯塔表姐嘱咐我说一定要确保你收到了。”

“这确实是她的风格。”玛丽说。她打开了信封,我看见里面装了张请柬,上面印着凸起的字。玛丽把信递给我,斯塔在信里诚挚地邀请我们参加“斯塔家”一星期后举行的开张宴会。信末是斯塔写的密密麻麻的小字,提醒参加的男士穿西装、打领带,女士衣着得体。斯塔这是变相地告诉我们,她根本不欢迎我们这些社会底层的穷亲戚朋友。她向我们发出邀请,不过是想借机展示她富有的新生活,从而羞辱我们。

我对着小小的米色请柬寻思,玛丽则在看报纸上的广告。

“斯塔家。”她把“家”说得跟“糖”一样押韵 [2] ,报纸上的广告和菜单似乎并没让她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华莱士一离开,就有位顾客把斯塔餐厅背后的故事告诉了玛丽,我和玛丽站在柜台边时,玛丽又将故事告诉了我。她说,斯塔和吉米终于离婚了。这本是秘密,现在已成定局,他们已经分居。吉米分得房地产中介公司、废料场、仓库和出租仓库,甚至还分得蹦床酒吧——这是他为吸引年轻人开的,以及他的迷你高尔夫球场。斯塔则分得房子和餐厅。她关掉了普黛克餐厅,重新做了内部装潢,还更换了包括厨师在内的所有员工。玛丽说所有员工都是大老远从明尼阿波利斯雇来的。最后这一点显然激怒了玛丽,她说着便黑了脸。

“这么贵,”我看着广告上的价目表问,“你觉得谁会去‘斯塔家’吃饭呢?”

玛丽回答不了,也想象不到。客人讲的故事使我想起一件事,这几周普黛克餐厅的外观的确有了很大的改变。

我看到工人们撕掉普黛克餐厅船尾桅杆上的彩色塑料旗帜,放下救生艇,最后漆上深酒红色油漆,覆盖了以前蓝色和白色的航海装饰。尽管如此,还是看得出船体、舷窗和桅杆,这些都不能动,否则会对建筑底部造成结构性破坏。现在,从小镇边上走向餐厅时,你看到的不再是一艘欢呼着靠岸的小船,它成了一艘阴郁到几乎让人害怕的大船。这是斯塔的黑船,在左右摇晃的紫杉树丛中起锚,准备起航,仿佛要去收集灵魂。

我这个想法很奇怪,但当我和玛丽经过普黛克餐厅,第一次看见它的变化时,她坚持认为那看起来像艘亡灵船。

现在,玛丽将请柬扔进垃圾桶,又转身回去灌香肠。显然,她不打算去斯塔那盛大的开业宴会了,但我跟在她身后,将请柬从垃圾桶里捡了出来。

“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吗?”我问。

“什么里面?”玛丽正在整理放肠衣的盘子,解开打结的不透明肠衣,准备灌肠。

“斯塔那儿。”

“干吗浪费钱?”

我没答话,想看她是否会继续说下去。

“那地方让我起鸡皮疙瘩。”她说。

“肉铺也能让有些人起鸡皮疙瘩啊。”我转过身来说。我不喜欢玛丽这种态度,她从不去理解自己不喜欢的事物,她这种态度让我生气。我揭开灌肠机的盖子,开始用扁平的铲子将混了肝脏的馅料装进灌肠机。玛丽将肠衣的一头固定在喷嘴上,然后用围裙擦了擦手。

“不管你去不去,”我说,“我都要去看看。”

过了一星期左右,在开张当天,玛丽改变了主意,问我什么时候出发。

“晚餐时。”我回答。

“那我们开店里的卡车去吧。”

我不愿坐着低矮的栗色厢式货车出现在斯塔的停车场,卡车的每扇门板上还用粗体字写着“肉铺”二字,但不值得为这样的小事跟玛丽争论。所以我们那晚碰头,穿着最得体的夏装。拉塞尔迅速坐上驾驶座,玛丽坐在副驾驶座。我只得爬到后面,蹲在他们身后,时刻留心,以免勾破长袜的膝部。

拉塞尔穿着崭新的灰色西装,这是我给他买的,因为他的两件军装被县博物馆要去了。军装现在穿在裁缝店的一个模特身上,与一张照片和一张罗列了拉塞尔所获勋章的清单一起放在陈列柜里。拍那张照片时,他刚从二战的德国战场回来,还没上朝鲜战场,那时他的疤痕比现在更有吸引力。玛丽将花白的头发梳成法式髻,穿着铁蓝色的连衣裙。连衣裙材质是光亮的塔夫绸,肩上还系着镶有水钻的蝴蝶结。这条裙子的颜色不适合玛丽,裙子收紧的上身和巨大的收裥裙都不符合她的风格。这是女士们在商店年终清仓时捡便宜常犯的错误,玛丽这条裙子很可能就是这么买来的。而我呢?别人一直建议我穿柔软的定制服装,因为我个头高,骨架宽。我现在穿的是粉红色的褶边衬衣,外面套一件棕色的西装夹克,搭配夏款针织短裙。除了玛丽,我想我们的穿着还是挺体面的。玛丽正弓着背,用报纸擦鞋面,然后对着座椅间的手套盒咕哝着什么。她不喜欢拉塞尔开车,但我说服了她,让他开,我不确定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太要面子,而男士开车是惯例。我还是希望别开厢式货车去,我不想与优雅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的蓍草签哪儿去了?”玛丽抬头盯着我们问,一只手仍在地图、太阳镜和一堆送货单里翻找着。

这些蓍草签据说能预测短期内发生的事。但我觉得即便用了蓍草签,也不一定能预测出那天夜里会发生那么多事。最近,玛丽一直都在派送特价猪肉,阅读有关心理投射 [3] 的书。她声称自己年幼时就有这个特异功能,当时她在学校溜滑梯时跌倒,使耶稣在冰面上显灵。这已是陈年旧事,没人记得了。对我而言,我睁圆了眼睛都看不出圣像,所以我不信这一套。我对玛丽说,连她都开始相信那些旧剪报上说的了,但似乎什么都无法动摇她坚定的信念。

“到了。”我说。我现在满眼都是玛丽那刺眼的连衣裙。拉塞尔下车了,他的五官好像都缝在一起,我已看习惯了,可别人经常会被吓到。这会儿我对自己没了自信。我个头太高,脸太宽,咧嘴笑时露出的牙齿让我看起来很凶,这点我遗传了母亲。但我知道,担心我们在其他人眼里的形象也没什么用,所以我也就不费心了。

走进餐厅时我没有畏缩不前,扭扭捏捏。我像往常一样迈着大步,对穿着蓬松舞会礼服的小个子女领班说我已预约了。

“詹姆斯?”她翻看着皮质封套的宾客簿说,“对不起,恐怕没有预约。”

“阿代尔。”玛丽报出她的姓氏,并开始拼字母。

“有,有。”女领班说道,“女士,我们为您预留了桌子,这边请。”

她领着我们穿过一扇扇软包门,门的夹层填充着弹性棉,就像疯人院房间的墙壁一样,最后我们来到了昏暗的高级包厢。

“我说什么来着,”玛丽说,“这地方很怪异。”

我伸出手臂想让她别说这些话,却只碰到了稀薄的空气。我似乎看到了她裙子散发出的幽灵般的光,但这里太过宽敞,到处都是阴影,对视觉有欺骗性。我们拉着彼此的袖子向前走,走在前面的拉塞尔抓着女领班的手臂。女领班在这样的氛围里走得很稳当,像山洞里的向导。我们路过的每一张桌子上都有一只碗,里面点着蜡烛,烛光闪烁,我发现很多桌子都有人坐了。大家来到这儿,或是像我们一样被餐厅的新奇吸引,或只是想体验美食。我起初以为他们都眯着眼睛在看巨大的相册,但当我们坐下后,服务生递了一本给我们,我才明白原来他们看的是菜单。

“我们的老板斯塔·鲍尔太太会亲自接待您。”女领班对我们说。

“告诉她,不必麻烦。”我还没来得及踢玛丽一脚,她就已经开口了。

女领班眉毛往上一挑,然后转身消失在餐桌之间的阴影里,一个男服务生走了过来,我们都点了苏打威士忌。但这儿实在太黑,我相信斯塔一定是遮住了舷窗,这样做太失策了,因为哪怕能有微弱的星光透进来,我们看菜单也会容易些。碗中的烛光特别微弱,靠这点光根本看不清菜单。但幸运的是,拉塞尔抽烟,不过这又不太幸运,因为当他拿着打火机靠近菜单看上面的字时,菜单恰巧被点着了。他一开始并没注意到,我们其他人也没注意到,只是觉得桌上的光越来越亮。我借着亮光赶紧点了菜。随后拉塞尔拿起被折成皇冠状的、上过浆的亚麻餐巾扑火。餐巾盖住了火焰,火熄灭了。

“没事了。”拉塞尔安慰提着一罐冰水站在我们身后的服务生。黑暗中,一小团烟雾从我们桌上升起。我知道引起的混乱必定会把斯塔吸引过来。果不其然,她很快就出现在我们面前,身穿黑缎礼服,戴着珍珠项链。她俯下身,尽量避免弄出太大动静。她低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桌上的烛光让她的脸看上去变了形,像戴着万圣节的面具,如同可怕的女巫。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她低声说的不是烧焦的菜单,不是冒出的黑烟,也不是我们制造的混乱,而是她那进退两难的处境。

“到后面来,”她说,“跟着我。”

可玛丽大声问:“做什么?”

斯塔想让她安静,但玛丽很固执。

“我们不会答应的。”深陷在椅子里的玛丽说道。

斯塔被迫恳求玛丽,但无论她轻声说什么,都不能说服玛丽,玛丽仍在大声问:“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走吧,”我终于忍受不了这种僵持,“我们跟斯塔出去吧。”我将拉塞尔拉了起来,这样一来,玛丽要么跟我们走,要么得独自坐在那儿。斯塔在前面领着我们,但她穿的黑色礼服和黑暗融为一体,我们摸索着,不时撞到别人的桌子,最后终于找到一扇门,它通向明亮的厨房。到了那儿,我们不断眨眼以适应明亮的光线,然后看到斯塔换了装束。她系着围裙,站在一个开放式烧烤架前,她身后的两张长桌上摆满了翻开的菜谱和几口空锅。

一个服务生从门外跑进来。

“任何食物都行!”他喊,“客人要嚼餐具了。”

“我的天哪!”斯塔叫道,她正一手搅着一锅汤,一手翻动着一块肉,“拖住他们!给他们每人一杯免费饮料。”

“他们都喝醉了!”

“我的厨师,”斯塔喘着气,转头向我们解释,“他和助手们吃了虾塞蟹肉,全都食物中毒了。”

我本来正想点这道菜的。

“太糟糕了!”玛丽说。她的声音里带着胜利的喜悦,我感到有些羞愧,因为斯塔已被逼到绝境。她吓得紧绷着脸,汗毛竖起。她行动笨拙,不知所措,像极了玛丽梦中的机器人。即使斯塔做了许多让我们难堪的事,我也不想看她落得如此境地。但对斯塔的所作所为,玛丽是最有资格抱怨的,我觉得应该由玛丽决定接下来怎么做,于是我等待着。

“好,”玛丽说,“我们开工吧。”

斯塔如释重负,仿佛绑住她的线被剪断了。她解下围裙,把它挂在衣钩上,理顺头发,然后走出厨房。

“穿上。”玛丽命令道,把白色外套和宽围裙从架子上拿下来,递给了我和拉塞尔。“现在,你,”她向把头探进来的一个服务生说,“你出去告诉顾客,佐菜免费,全餐八折,这样他们就会闭嘴了。”

服务生冲了出去。柜台上有一大摞客人的点菜单,我逐一念出来。还好翻修餐厅的工人留下了原来普黛克餐厅的炸锅。我把温度调高。玛丽在冷冻柜里发现了一袋裹着面包糠的大虾,锅里的油一烧开,玛丽就一批批地炸大虾。每个盘子放十二到十五只,然后拉塞尔一一把它们送上餐桌。因为斯塔的广告是“火焰虾之家”,所以几乎每个单子都点了虾。

我正看着菜谱,琢磨该怎么水煮青蛙腿,怎么将鹅肝酱弄成球形,怎么做家禽冷汤,更不用说像阿尔图瓦炒鸡、圣佛罗朗坦炒鸡、莫奈酱牡蛎这样的主菜了,当然还有差点毒死人的虾塞蟹肉。但暂时没有做这道菜的食材。

“我不会做。”我沮丧地告诉拉塞尔。

他把虾炸好了,土豆也切成了丝,现在正忙着炸一大堆金黄色的土豆丝饼。

“放松些,”他戴着厨师帽,咧嘴笑着说,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客人都看不懂菜单,”他说,“可能你没注意到,那该死的菜单是法文的。”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

“客人也不知道他们点的是什么菜,”他说,“你在家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

他说得有道理,于是我照做了。

我们做了炸鸡、烤牛肉、鱿鱼饼。玛丽做了皮特最拿手的波兰面条汤 [4] 。拉塞尔发现厨房里有几盒精致的法式薄脆饼,他在上面涂上巧克力、葡萄果酱、冰冻果子露、冰激凌。我们用了厨房里能找到的所有食材。斯塔不时来厨房看看。服务生端着一盘盘炸鸡从她身旁经过时,她看上去既颓败又松了一大口气。

我们一直忙到夜里十一点才得空喘口气。我们的员工——也是我们顾客的孩子,都发誓说不会将厨师中毒的事和我们来帮忙的事说出去。但从他们的眼神里我能看出来,他们管不住自己的嘴。

菜肴很美味,客人们酒足饭饱后满意地离开了,愿意再光顾,还说法式油炸食品虽价格不菲,但味道好、分量足,物有所值。几乎人人出门时都拎着一个白色的箔纸袋,上面用法语写着“狗狗专用”。厨房里一片狼藉,我们三个终于能坐下来休息了。

女领班把她的长袜往下捋,松开礼服的束带。她把脚搭在椅子上,和我们坐在一起。慢慢地,有男服务生和女服务生三三两两地走了进来,他们饥肠辘辘,疲惫不堪。洗碗机还在工作。每个人都开始吃剩下的菜,这边吃一点,那边尝一尝,包括拉塞尔做的甜点和剩下的土豆丝饼。

“你们挽救了今晚的开业,”刚才提着冰水壶站在我们身后的那个服务生对我们说,“她还在外面算总营业额。”

她指的当然是斯塔,她终于从厨房门走了进来。

“好吧,”她揉着太阳穴说,“我想我应该道声谢。”

“别客气。”拉塞尔回答。

“等一下,”玛丽看着斯塔说,“如果你真想谢的话,该感谢你父亲的面条汤。”

斯塔微微点头,她只允许自己做到这个地步。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走出厨房。

斯塔离开后气氛轻松下来。“喝一杯吗?”女领班友好地问我们,我们答应了。有很多瓶红酒都开过了,我们喝了个精光,甚至还有香槟。女领班瘫倒在椅子上,妆也花了,还让拉塞尔帮她捶背。

天快亮了,玛丽、拉塞尔和我才终于从那艘黑船的船头走出来。外面很凉爽,灰蒙蒙的。天刚大亮,露珠让周围散发着清新宜人的气味,连停车场的砾石地都一片清新。拉塞尔懒洋洋地在卡车一侧靠了一会儿,用两只手捂着点燃了一支烟,手掌里的火苗映在他脸上。玛丽的衣服也闪着光,她的礼服像幽灵似的从平地上飘过。她在钱包里翻找钥匙,却忘了钥匙在拉塞尔那儿。拉塞尔还没来得及把钥匙给玛丽,玛丽就在包里摸到了一样东西。

“我的签。”她喊道,掏出一束扫帚杆模样的草签。

“撒在这儿,撒在引擎盖上,”拉塞尔说,“来预测一下未来。”

于是,玛丽吟唱起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然后按照邮购单上的说明撒下蓍草签。草签落下时散作一堆,各个方向都有,但玛丽热切地看着它们,仿佛那让人激动的图案已直接预示了未来。无论我们怎么一再要求玛丽,她都不肯说出看到了什么。当拉塞尔把钥匙交给她时,她也任凭草签散落在引擎盖上。我们上车后,玛丽发动了卡车。卡车开动时,草签一枝枝从引擎盖上滑落。每当有一枝滑落,我们便放声大笑,仿佛对占卜结果毫不在意。

那一夜我们把斯塔从餐厅盛大却失败的开业大宴救了出来,但之后不久,更多关于斯塔的谣言开始四下传开。一位肉铺的顾客跟我们说,厨师食物中毒的消息传了出去,之后州健康督察员从俾斯麦被派到这儿调查“斯塔家”。督查员已来来回回很多次了,他并不是每次都会佩戴徽章或拎着公文包来餐厅,没人知道他是来私下用餐,还是因为担心那些不常见的食物还有隐患。我们听说女领班和大多数服务生都被炒了鱿鱼。“斯塔家”平日里没什么生意,但这似乎并没影响到斯塔。

有一天,我到法戈的一家杂货店买几桶盐,看到斯塔也在店里。她掰开一粒青豆,闻着青豆的一头,看看是否新鲜。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身材高大,神情严肃,戴着灰色的金属框眼镜,头发也是灰色的。斯塔举着青豆给他闻,他皱了皱眉。斯塔笑了,又跟以前一样,像个小姑娘似的,她的头发有点乱。趁她还没看见我,我很快背过身去,偷偷注视着他们。斯塔旁边的男人就像电视广告上的那种专家,会用低沉的声音冷静地提供减轻痛苦的建议。我猜此人肯定是那位督查员,斯塔的笑容让我觉得他来餐厅恐怕不再是为了公务。这个男人的出现,意味着斯塔不必再开餐厅,意味着斯塔开始新生活的机会来了。我为她感到欣慰,为她的好心情感到高兴。

当我载着腌肉的盐从市场驾车返回时,满脑子都是斯塔的笑容和她指间的青豆。这让我想到自己。未来的我是否会像她那样微笑,羞红脸,为他送上食物?我有机会体会到斯塔的感受吗?有机会体验我在书中读过的那种快乐吗?尽管我认识几个男人,可至今还未体验过这些。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太像男人了,当我挺起胸膛时,整个人会显得太壮硕,气势太强,急于掌控一切。

我开车在宁静平坦的旷野中行驶了一大段路。庄稼一望无际,空中飘浮着片片白云,车外闪过的无数根电线杆仿佛在旋转,可这些都无法使我平静下来。回到肉铺,我的心情还未平复。玛丽留下字条说她出门了,嘱咐我夜里锁好门。或许是因为我此刻奇怪、不安和孤独的心境,或许是因为玛丽竟然不在店里,所以那个男人走进肉铺时,我不在最佳状态。

他身材修长,能说会道,讨人喜欢。他穿着时髦的黑色西装和酒红色西装马甲,打着棕色领结。他在头发上抹了发油,嘴唇发红,红得像两片花瓣。他静静地站在那儿打量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你并不漂亮。”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在顾客面前,我从没沉默过,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你并不漂亮”伤得说不出话来,尽管我从不照镜子欣赏自己,只会在夜里暗自神伤。

我正站在凳子上,用粉笔更改柜台上方那块板上的每周价目表。黑香肠、瑞典香肠、猪排、牛排,我不停地写,没理他。他站在下面等着,他对女人有着猫一般的耐性。写完那些,找不到其他事可做后,我只好从凳子上下来。

“不过,美貌并不是唯一。”他的话接得很顺畅,仿佛我刚才回答了他似的。

我打断他的话。“你要买什么?”我说,“我要打烊了。”

“我敢打赌,你绝对想不到我会回来。”他说着,走到放满肉的玻璃柜台边。借着柜台里耀眼的灯光,我能看见他举哑铃练成的胸肌,他的双手细长而有力。尽管店里满是白胡椒和锯末味儿,我仍能闻到他的发油味、烟草香和刺鼻的薄荷糖味。

“我从没见过你,”我说,“我要关门了。”

“看看我,”他说,“玛丽……”

“我不是玛丽。”

“哦,天哪!你是斯塔?”

“斯塔走了,”我说,“她搬到蓝山最大的房子里住了。蓝山就是隔壁的小镇。”

他的身体变得僵硬,一只手摸着后脑勺,若有所思地捋了捋头发。

“那你是谁?”

“我是塞莱斯汀,”我说,“我是谁与你无关。”

我回家前要把账算清,把所有门锁好,还要打开保险柜上的警铃。黄昏时分,斜阳从厚玻璃窗照进来,货架和桶在金色的光线里变得柔和起来。黄昏是一天中我最喜爱的时刻,物体的形状发生着奇妙的变化,我不由得想到,虽然他说我不漂亮,但也许黄昏时分的我让人无法抗拒。正如他说的,也许我有自己的特质。

“我姓阿代尔,卡尔·阿代尔。”

他做了自我介绍,尽管我没问。他双臂交叉趴在柜台上,身体前倾,故意微笑着看我的反应。他的牙齿小小的,闪闪发亮,就像珍珠。

“有点印象,”我说,“是玛丽的哥哥吧。”

“她提起过我吗?”

“没有,”我不得不说实话,“她出去送货了,过几个小时才能回来。”

“没关系,你在啊。”

我可能吃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他来的时候似乎目的明确,我知道他的身份也几乎不能改变他的目的,但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呢?我搞不懂他。我转过身,假装忙着查看放钱的抽屉,但只是胡乱地点了点。我想起斯塔尝青豆时的情景,那种快乐现在似乎要降临到我身上了。我回过身看着卡尔,他眼中似乎燃着两团火,想把我看穿,那是男人风流时才有的眼神。但他比我还矮,又是玛丽的哥哥。他又说了句让人恼火的话。

“美貌并不是唯一,”他对我重复道,“你的身材……”他顿了顿,努力掩饰自己在胡言乱语。可他脖子发红,可能在感情方面他和我一样没经验。

“如果你把发梢烫卷,”他说,试着冷静下来,“或把头发剪短,会好看一点。不,可能是因为你的围裙。”

我平常总是穿着屠夫常穿的上浆的白色长围裙,腰上系着粗腰带。我立刻把它解下来,甩一甩,扔在暖气片上。我暗自琢磨着他的话,这是他的小把戏,我不能让他占上风,我决心已定。

“好吧,”我从柜台里走出来,“我把围裙解下来了。”等会要去法戈的市场,所以我今天还特地穿了件镶着白边的海军蓝长裙,腰部有一个蝴蝶结,穿着黑色的鞋子,戴着银项链。我一直觉得这身打扮很惊艳,不会被人看轻。我猜得没错,他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我想该我采取主动了。

“跟我来,”我说,“我去炉边煮一壶咖啡。”

我用的自然是玛丽的炉子,但我确定她几小时里是不会回来的。卡尔没有立刻跟我进去,而是点了一支烟。他抽的烟味道很重,不是我喜欢的牌子。烟圈从他唇边吐出来。

“你结婚了吗?”他问。

“没有。”我回答。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踩灭,然后捡起烟蒂问我:“该扔在哪儿?”

我指指大厅里的烟灰缸,于是他把烟蒂扔在了里面。当我们走回玛丽的厨房时,我才发现他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箱子。我们走到厨房门口,厨房里很暗,我伸手去摸开关,想打开日光灯,这时他已走到我身后,双手搭在我肩上,亲吻我的后颈。

“走开。”我说,不想让我们的关系进展太快。得先有眉目传情、彼此爱慕,以及互诉衷情的阶段。

“为什么?”他问,“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声音颤抖,他和我一样无法自控。我肩膀一甩,把他的手甩开了。

“我想要的?”我傻傻地重复。爱情故事总是到这儿就结束了,妈妈从来没教过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走到我前面,把我拥入怀里,脸贴在我的脸上。我原以为他的唇柔软甜蜜,没想到却如钢铁一般坚硬。

我从他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但他立刻跟过来。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他用尽全力按住我,想占上风,但我有足够的力量与他练过举重的手臂和双腿抗衡。我本可以把他推倒,但我没有,我只是越发好奇。我闻到了玉米醪的味道,这是玛丽早上打翻在厨房里的。不知何时,我和卡尔紧紧抱在一起翻滚,还撞到了桌子腿。我凭直觉活动着身体,在他的身下往上迎,而灵魂悬在上方,清楚地看着自己脸上愉悦、羞涩又放松的表情。这事并不复杂,也不像我害怕的那样痛苦,也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完事之后,他叹了口气,呼出的热气钻进我的耳朵,让人觉得耳朵里闷闷的。

“真不敢相信会这样。”他自言自语。

很奇怪,我突然异常反感他的存在。他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我觉得我或许该冲着他的脸尖叫。我推他的胸口,他实在太沉了,我把他推得翻了个身,他敞开四肢躺在黑暗中。他离我远点后我才得以呼吸。我们在黑暗中整理好衣服,捋顺头发。打开灯后,我们眨眨眼看了看周围,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们站起身,四处张望,却不敢看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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