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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1953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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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好了吗?”他问。

我转身朝炉子走去。

当我端着咖啡壶转身时,发现他已打开手提行李箱精密的黄铜装置,把箱子变成一个巨大的展示架。他神情专注,心无旁骛,和刚才在地上时的表情差不多。行李箱内衬是深红色的丝绒,绒布上放着一把把锃亮的刀。刀都被分别固定在小格子里,刀尖上戴有护套,以免戳坏绒布,骨制刀柄上系着小小的猪皮标签。

我坐下来,问他在做什么,但他没回答,只是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拿出一把刀和一块长方形的深色木板。

“我们锯齿刃的刀,”他开始介绍产品,“可以切断木头,甚至灰泥板,或者,”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圆面包,“最软的面包。”他继续演示,毫不费力地锯着软木,然后小心地用刀把面包切成两个完美、透明的椭圆形。

“这把刀可抹不了黄油,”我听到自己说,“面包会碎。”

“当然,它也可以切软皮的蔬菜,”他对着空中说,“切水果,或鱼片。”

他在试刀锋:“你摸摸。”他边说边把刀锋对着我,我没理他。我了解刀,他那些刀都是便宜货,还抵不上那个花哨的箱子一半的价格。他继续演示,用刀切零碎布头、熟透的西红柿、玛丽冰箱里的一盒冰激凌。他一把把拿给我看,告诉我每把刀的用处。他向我展示他的磨刀器,把玛丽所有的刀都在砂轮上打磨了一遍。最后,他拿出一把多功能剪刀,边说话边在空中不停地剪。

“有硬币吗?”他问。

玛丽把零钱放在厨房窗台的玻璃罐里,我从里面拿出一分钱,放在桌上。在厨房的灯光下,卡尔用大剪刀把那枚硬币剪成了螺旋形。

我觉得,一男一女在音乐声中热吻后,大概都会做这样的事,想象一下,一对情侣被困在废弃的大厦里,男人的吻落下,女人抚摸着男人让人血脉偾张的身体。

“什么都能剪。”他把螺旋形的硬币放在我手边,然后又开始剪另一枚。我看着他手指用力,眉头微皱地享受这一切。他把第二个完美的螺旋形硬币放在第一个硬币旁。他似乎打算不停地剪下去,直到把玛丽罐子里的硬币全部剪完。而此时,我觉得自己明白什么是爱了。

“收拾好你的东西走吧。”我吩咐他。

但他只是笑了笑,咬着嘴唇,专心地看着手中舒展开的硬币,他不会让步。我可以坐在这儿,看着这个男人和那些刀,也可以报警,但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合适。

“我买这把。”我指着最小的一把说。

他一下子从丝绒格子里取下一把蔬菜削皮刀,放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我从零钱罐里拿出一美元。他啪地合上手提行李箱,而我摩挲着那把刀,刀很锋利,正好用来削去土豆上发芽的地方。但我刚回过神来他就走了。

在我看过的故事里,男人们最后肯定都会回来,卡尔也一样,我身上有让他迷恋的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我也没法告诉他。不到两个星期,他就像一阵风似的回来了,但仍没见到自己的妹妹。一天早晨,拉塞尔朝外面看了看,看到他大步跨过砖路朝我们家走来。

“有个傻子过来了。”拉塞尔告诉我,我越过他的肩膀往窗外看,看到了卡尔。

“我买过他的东西。”我说。

“那你去开门吧,”拉塞尔说,“我得走了。”

他带着工具从后门走了。

门铃响了两次,我打开前门,探出身子。

“你卖的刀我都用不上。”我说。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愣了一会儿,接着很吃惊。我意识到他只是碰巧才来到这儿的。他也许以为不会再见到我,我从他的脸上看出,他这次来还有别的事。我穿着几层薄衫站在那儿,手拿一把锤子。我看得出当我请他进屋时,那把锤子让他很紧张。但他太过自信,所以不肯退缩。我为他拉开椅子,手里仍拿着锤子,他坐了下来。我刚才正在敲冰块做柠檬水,所以便走进厨房给他倒了一杯。我有点希望他偷偷溜走,但等我出来时,他仍端坐在原地,手提箱老老实实地搁在脚边,膝盖上放着一顶沾了油渍的黑色软呢帽。

“说吧。”我拉了张椅子,坐在他身边。

他没回答我,边小口喝着柠檬汁边四处张望,好像在慢慢恢复推销员惯有的信心。

“削皮刀用得怎么样?”他问。

我笑了笑。“刀身从刀柄上脱落了,”我说,“你的刀都是骗人的玩意儿。”

他还算镇静,缓缓地打量着我的客厅。他的目光扫过我的瓷器、书本、打字机、靠枕及烟灰缸,然后他眯着眼,将目光转回手提行李箱上。

“你一个人住这儿吗?”他问。

“和我哥哥。”

“哦。”

我拿起水壶给他加满柠檬汁。现在是时候了,得让卡尔承认,我就是他腹中一团缓缓燃烧的火焰,是发丝上解不开的结,是心里久久回响的名字,是追不到的梦。

“嗯,这个……”他说。

“你想说什么?”我问。

“没什么。”

我们坐了一会儿,无所事事,直到越来越明显地感到寂静,感到拉塞尔不在。于是我们放下玻璃杯,走上楼。走到卧室门口时,我接过他手中的帽子,挂在门把上,然后示意他进屋。这一次我已有了经验,我花了两星期来理解书中没讲到的东西,我所学到的东西让他惊讶。卡尔一下子沦陷了。以前,我们只是改换姿势,沉默不语,但现在却能尽情呻吟。以前,我们躲躲藏藏,但现在热情奔放。我拉开百叶窗,我们刚才做的事值得被外界观看,哪怕窗外只有梣叶槭上的松鼠。有一次他从床上掉下来,震得整个房子都在晃动。他想起身,但因为背部疼痛,没有力气,只好躺在原地。

“你可以留下来吃晚餐。”他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我主动说。

“好。”他用不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看不透我,无法理解我。这种目光使我紧张。

“那我去煮汤。”我说。

“别走。”他拉住我的胳膊时,那光亮的指甲抓住了我,我忍不住低下头,把他的手与我的手进行比较。我有一双女人的手,但由于长期握刀,手掌上出现了深深的疤痕和掌纹,香料和卤水的浸泡让皮肤变得粗糙,有的地方坑坑洼洼,甚至一根指尖上少块肉,缺了指甲。

“我想走就走,”我说,“难道这儿不是我家吗?”

我站起身,穿上宽松长袍和毛衣,下楼在炉子前准备晚餐。不一会儿,我听见他下来了,感觉到他站在我身后的门口,感觉到他白如小牛肉的皮肤,还有那双黑眼睛。

“找把椅子坐吧。”我说。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喝下我为他倒的苏打威士忌。我做饭时,手边有什么就放什么。拉塞尔总说我做的饭能带给他意外惊喜,牛油豆、大麦、炒饭、冷冻牛尾,一股脑都进了锅里。

“老天!”拉塞尔走进门,“你还在这儿?”毫无疑问,我和拉塞尔是兄妹,因为他和我都是斜眼、大嘴,一样的长脸和白牙。要不是因为他脸上有疤,而且我的皮肤比他白,我们看上去就是双胞胎。

“阿代尔。”推销员卡尔站起来,对拉塞尔伸出那只完美无瑕的手,“卡尔·阿代尔,拉齐公司的销售代表。”

“那是什么?”拉塞尔没理会卡尔伸出的手,径直到水槽下面找啤酒喝。他在部队里学会了如何酿酒,每次他打开碗柜时我都会后退,因为有时他自酿的酒遇到空气会爆炸。我们的地下室里也存满了啤酒,在最闷热的夏夜,我们有时能听到地下室的酒瓶爆炸、蹦进土里的声音。

“所以,”拉塞尔说,“你就是那个卖劣质刀给塞莱斯汀的人。”

“可以这么说。”卡尔喝了一大口酒后说。

“你卖了很多吧?”

“没有。”

“意料之中。”拉塞尔说。

卡尔看着我,想看出我到底告诉了拉塞尔什么。但因为他压根儿不了解我,因此什么都没看出来,我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把汤盛到他的碗里,在桌子对面坐下。我对拉塞尔说:“他手提行李箱里都是刀。”

“打开看看。”

拉塞尔一向喜欢欣赏工具,于是那只手提行李箱再次打开,变成了展示架。我们吃晚餐时,拉塞尔仔细检查了每把刀的所有细节。他拿纸片试试,又拿他自己的裤子和手指来试。卡尔不停地朝我看,每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他都会露出祈求的神情,仿佛是我强迫拉塞尔进行这些试验的,仿佛拉塞尔手里削的不是苹果,而是卡尔的心。这种感觉让我不舒服。在爱情杂志中,坠入爱河的男人不会摔倒,也不会在地上打滚或躺着装死,但卡尔偏偏就是这么做的。那天晚餐后不久,我跟他说他必须离开,这时他突然像一尊雕像似的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我跳起来,紧紧抓住拉塞尔的手臂。我们还在厨房里。在柔和的暮色里,拉塞尔已经好几瓶酒下肚,神志不清,卡尔喝得更多。我们低头看,发现卡尔醉倒在桌子底下,不省人事,脸色苍白。我拿来一面镜子,放到他的八字胡旁,看见他呼出的气体在镜子上形成一层淡淡的白雾,这才松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第三天早上,甚至第四天早上,卡尔还是没离开。起初他装病,第一天夜里爬到我身边,躲避刺骨的严寒。第二晚和第三晚也是如此,直到我熟悉了他的这些把戏。

后来他待惯了,觉得没必要拘束,开始穿着内衣坐在桌边。他整天无所事事,半把刀也没卖出去。我每天出门上班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总是他在消磨时间,像树叶一样自言自语。每天打烊回家时,他就像一件家具,占用着家里的地方。只有这时他才穿好衣服,梦游似的站起身,走过来拥抱我,领着我上楼。

“我不喜欢现在这样。”拉塞尔旁观我们的恋情两周后对我说,“我要离开一阵子,等你厌倦了那个蠢货我再回来。”

于是拉塞尔离开了。每次家里情况不妙,他都会去保留地,跟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伊莱待在一起,住在一间用裸女挂历当墙纸的老房子里。他们一起钓花鲫鱼,捕麝鼠,星期六晚上喝个半醉,看墙上的挂历打发漫长的时光。我不想让他去那儿,但我还没准备好和卡尔说再见。

我习惯了卡尔的存在,两个月都没心思管别的。玛丽对我说,我和她哥哥之间的事是我的私事,但我注意到她瞪着我时,眼神犀利。我不怪她。卡尔只找她吃了一次晚餐,那本该是他俩的大团圆,却搞砸了。他们互相指责,争吵起来。玛丽用牡蛎罐头砸他。卡尔说,牡蛎罐头是从他背后砸过来的,给他留下了一个鹅蛋大的包。玛丽没对我说过这事,但那晚之后,我和玛丽上班的时候关系变了。她不直接同我说话,都是让他人传话给我,我甚至听见一个工人说,玛丽说我背叛了她。

这段感情也让我不胜其烦。或许是因为玛丽,或许与她无关,我厌倦了回家时听到卡尔沉重的呼吸声,就连他的抚摸也开始让我感到压抑。

“也许我们应该趁着还相爱,结束这段感情。”一天早晨我对他说。

他只是看着我。

“你是想让我求婚吧。”

“不是。”

“就是。”他边说边沿着桌边挪动。

我出门了。第二天早晨,我再次要求他离开时,他向我求婚了,但这次我有办法威胁他。

“我要打电话给州收容所,”我说,“你是个疯子。”

他向我靠过来,一根手指绕着耳朵快速转动。

“那就把我送过去吧,”他说,“我爱你爱得发疯。”

卡尔这话让我意识到,他读过的故事不比我少。他的女人用电锯把牛肉切割成牛排,回到家已筋疲力尽,他对爱的幻想在女人回家前就停止了。

“不只是你的问题,”我对他说,“我也不想结婚。你在身边我睡不好,我一直觉得很累。白天我老是找错钱,夜里睡觉也不做梦了。我这人喜欢睡觉时做梦,可现在我每天早上醒来都得看见你,我忘记自己夜里是否做过梦,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每天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你呼着热气压在我身上。”

他站起身,胸口紧贴着我的胸口,沿着我的后背向下抚摸,吻我的嘴唇。我根本无法抗拒。我将他重重地推倒在椅子上,急切地坐在他的大腿上。但我一直知道,自己正指望着听到卡尔从书上学来的情话呢。

我想,他们也会把被湿床单包裹着的我送进收容所。

“我真像某种动物。”亲热过后,我说。

“哪种动物?”他懒懒地问,我们躺在厨房的地板上。

“一头大笨母牛。”

他没听到我说的话。我站起来,捋顺衣服,然后开车去店里。尽管我一整天都在招待顾客,在熏制室照看火,向厂商订购产品,切猪头肉,将肉从挂钩上取下,但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应付现在的情况。

“我要回家了,”下班时我告诉玛丽,“我要赶他走。”

所有员工都走了,我和她站在后门,我知道她又会说些奇怪的话。

“我了解他,”她说,“你要是这么做的话,他会自杀的。”

我没看她,而是看着角落里的火炉,我觉得她说的话不可信。

“他不会自杀的,”我回答,“他不是那种人,而你……”我现在生气了,“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你嫉妒我和卡尔,却又不想让我们分开。你很矛盾。”

她解下围裙,挂在挂钩上。要不是她如此自负,如此铁石心肠,她可以向我倾诉她孤身一人的感受,可以告诉我她曾向拉塞尔示爱却被他拒绝后是多么受伤。

但她转过身,已狠下心。

“结束了打电话给我,”她说,“我们开车到布兰奇餐厅。”

每当晚上生意太忙而无暇做饭时,我们就到布兰奇餐厅吃饭。我知道要她说这话可不容易,于是又开始心疼她。

“一小时后,我会打电话给你。”我回答。

如往常一般,我回到家时,卡尔正坐在厨房餐桌前。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拿走他放在沙发旁的手提行李箱,他原本是想着顾客蜂拥而入时方便展示。我把箱子拎到厨房里,放在地上,然后一脚踢到他面前。皮革摩擦过油毡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不过刀嵌在丝绒衬垫里,箱子里没有任何声响。

“你认为我现在会对你说什么?”我问。

他坐在攒了一天的脏盘子、半满的烟灰缸和面包屑前面,穿着西裤、深红色马甲和拉塞尔的一件衬衫。我本来有些犹豫,但看到那件衬衫后,我不再犹豫。

“滚。”我说。

但他只是微笑着耸耸肩。

“我还不能走,”他说,“好戏还在后头。”

我走近一步,让他没法躲避我的眼神,但又不敢站得太近,以免被他抓住。他弯下腰,在鞋底上擦燃火柴,点了一支烟,吐出刺鼻的雾。我因为紧张而发抖,但表情还是很坚定。他把幸运牌香烟抽得只剩烟头,然后才开口说话,这时我结巴了。

“别和我分手,我是孩子的父亲。”他说。

我盯着他的前额,完全没听见,或者说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哈哈大笑,像遭遇持枪抢劫的银行柜员那样举起双手,我像看陌生人一样细细地打量着他。他比我好看,有漆黑的眼睛、红色的嘴唇,还有电影演员般白皙的皮肤。他喝酒、抽烟,但看不出来。他的牙齿仍然如珍珠般雪白,尽管他的手指已被缭绕的香烟熏成了焦黄色。

“真服了你!你是我见过的最蠢的女人。”他放下手臂,又点上一支烟。“我把你肚子搞大了,”他突然说,“你自己都不知道!”

那一刻我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我看上去一定很蠢。

“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生下我的孩子。”我还未恢复平静,他就用更加镇静的语气告诉我。

“放屁!”

我一把抓起他的手提行李箱,高高举起,越过他的头顶,砸到纱门边。箱子撞开破烂的纱眼,重重地摔在门廊上。他沉默了很久,慢慢才明白过来。

“你不爱我。”他说。

“我不爱你。”我回答。

“那我的孩子呢?”

“根本就没孩子。”

他终于肯动了,退到纱门边,但他没出去。

“走啊。”我说。

“还不能走。”他的声音充满绝望。

“你还要什么?”

“要个纪念品,我没什么能让自己想起你的东西。”如果看到他落泪,我一定会心软,所以我匆匆抓起离我最近的物件。冰箱顶上的一本书,那是我在某个比赛中赢来的,但从没看过。我递给他。

“给。”我说。

他拿了书,再没别的借口不离开了。他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慢慢地走过草地,走到马路上。我站了很久,从纱门看着他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我知道他会一路走到阿格斯,或许会在三十号公路搭上巴士或便车,一路往南。我把头伏在桌上,想着心事。

没那么难过后,我便打电话给玛丽。

“我把他赶走了。”我在电话里说。

“等我十分钟,”她说,“我去接你。”

“等等,”我说,“我需要休息一会儿。”

“为什么?”

“我怀孕了。”

她没说话,我听着电话那头的缄默,听着她最后将电话从耳边拿开,挂断。

言情小说里从不提孩子,所以我也没这方面的准备。我没预料到自己会双腿无力,脚踝浮肿。那些狂热的恋爱故事中,从没提到过八月的某个炎热的晚上,我会孤独一人,辗转难眠,不知所措。我想肚子里的孩子能感到我在思考。孩子不停地剧烈闹腾,我知道肯定是脐带连接处疼。我害怕孩子已经出了问题,或许孩子头脑不正常,像他父亲一样,或许孩子会像在我棍棒之下丧命的病羊。有上百万个糟糕的、不好的可能。我躺在黑暗中,忧虑难安,这时地下室的瓶子开始一个个爆裂。拉塞尔酿的酒在地窖里爆炸,孩子在我腹中翻腾了一整夜。伴着玻璃崩进土里的声音,我不停地做梦,又不停地醒来。

玛丽之夜

玛丽挂断塞莱斯汀的电话后,拿起皮特放在冰箱顶上的撬棍,然后回到工具间,撬开上个月从佛罗里达运来的木板条箱。

箱子放的时间太长,上面堆着钻头、晾衣夹,还有些坏灯泡。玛丽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移到窗台上,然后撬开质地粗糙的松木板上的钉子。虽然暮色降临了,但借着光线玛丽还能看清楚。直到撬开木箱的两侧她才停下来。箱子里是一个柜子。她将几盏灯打开,屋里一片明亮。

柜子由深色木头制成,小巧典雅,铸铁柜脚和抽屉拉环很精致。每个抽屉都是弧形设计,琥珀色的木头材质,顶层装有铰链。玛丽打开后,移去填充物,取出了缝纫机。她后退两步,陷入了沉思。缝纫机像一只黑色的小型机械龙,一侧的利齿好像在撕咬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收好缝纫机,合上盖板。她关上电灯,回到厨房,拿起了电话。

她拨打的是斯塔的号码,这是另一个镇上的号码,因为斯塔刚卖掉餐厅,和她搞科研的丈夫搬到了蓝山。

“你要干吗?”斯塔听出是玛丽的声音后便问道。

“我不是找你要东西的,”玛丽回答,“事实上,我这儿有你的东西。”

斯塔没说话,琢磨那东西可能是什么,最后她不得不问玛丽。

“是缝纫机。”玛丽回答。

“我已经有缝纫机了。”斯塔说。

“我知道,”玛丽答道,“但你姨妈又送了你一台。”

斯塔愣了半天,才明白玛丽口中的姨妈是玛丽的母亲阿德莱德。斯塔回想起阿德莱德是多么喜欢缝纫,她仍记得阿德莱德给那些过时的衣服镶上毛领、大蝴蝶结和其他时髦的装饰。

“我让路易斯去拿。”斯塔说。

“我把它放在后屋了。”玛丽回答。

然后她挂断电话,把撬棍放回冰箱上,站在亮堂的日光灯下,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嗡嗡声。

屋外一片寂静,只有狗链发出的微弱的叮当声,响个不停。狗沿着墙根刨骨头时弄断了西红柿藤蔓,空气中飘着藤蔓的酸涩味。每到晚上这个时候,玛丽总是唤狗进屋,看会儿书,然后上床睡觉。但今晚不同寻常,处处都有神秘的迹象。

她想起塔罗牌,按照吉卜赛人所指导的那样,将它们放在床垫下,以感应梦境。她有一块占卜板,一位顾客曾向她演示如何将鸡蛋打进一罐水中,并从蛋黄中读出预言。但没有哪种方法可以重现那天的辉煌:她的脸撞到冰面上,然后冰面像魔镜一般呈现哥哥的脸。她此刻站在干净的油毡上沉思,希望今夜有征兆出现。

一头公牛在畜栏里呻吟。院子里玫瑰簇簇,参差不齐,一阵清风吹来,簌簌作响。飞蛾扑打着纱门。

玛丽关了灯,走到屋外,踱来踱去。在栅栏外,后院就像个迷宫,散布着畜栏、储物间和旧货车车厢,还有鸡圈,那里满是锈迹斑斑的设备。皮特姨父曾捡回来许多东西,比如巨大的铁制浴缸,他用来烫猪毛,现在被废弃在杂草丛中,积满含铁的雨水,成了蚊子的温床。浴缸的另一边是弗里兹姨妈的防风林,有桑树、常青树、野生李子树和雪松。树周围的草凉凉的,层层叠叠,绿得浓烈。玛丽静静地站在那儿,呼吸着针叶和阔叶的香气,想起了卡尔。

她又看见很久以前他伸手折树枝,将树枝上的白花拉到面前、嗅着淡淡的花香。她看见他闭上眼睛,沉醉其中,张开嘴唇。随后,她也看见塞莱斯汀,塞莱斯汀的嘴很深,张开双臂想抓住什么,身体比卡尔消失前抱过的那棵树还结实。

院子里微弱的灯光在玛丽身后亮起。常青树看上去黑漆漆的一片,有些吓人。玛丽想到林子里可能有流浪汉、猫头鹰、臭鼬和老鼠出没,然而她还是迈进了疯长的草丛里。迈出第一步时,她觉得双腿越来越沉重。迈出第二步时,她眼皮都快睁不开了,不过她依旧在交错的枝丫间向前猛冲。

土又湿又凉,玛丽坐在草地里。恍惚间,她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她刚躺下时,李子又绿又硬,桑葚还看不到,草地翠绿柔软。后来月亮升起了,星星像珠光亮片一样旋转,鸟儿飞动起来。季节交替更迭,塞莱斯汀的孩子出生了。

是个女孩,体型比玛丽当年失散的弟弟大很多,同样充满活力,都长着一头亮闪闪的深红色卷发。

她盯着玛丽,她有一双新生儿特有的灰蓝色眼睛,目光没有焦点,但很坚定。玛丽觉得孩子的眼神透着和自己一样的执拗。夜色越来越深了,也越发温柔。躺着时,玛丽听到野李子成熟了,变得饱满圆润,风吹过后,李子从纤细的枝头掉落。睡梦中,她听见它们掉进又高又脆的草丛,在她周围落了一地,煞是好看,可惜就这样浪费了。

[1] 泡菜一般带有酸味,这里暗指斯塔越来越“尖酸”。

[2] 原文“chez”是法语词,读作[∫e&161;],意为“在……家”,而玛丽按英语发音读为“切兹”,与“pez”(音似“佩兹”,一种糖果名)押韵。

[3] 指个人将自己的思想、态度和情绪等不自觉地投射于外界事物或者他人的一种心理作用。

[4] 用鸡肉和蔬菜熬煮而成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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