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1971年(2/2)
唯一不配合的就是天气,不过天气不受我控制。
我们需要一场雨,一场把土地浇透的雨。一开始,雨要慢慢地、持续均匀地下,把干土地的毛孔打开。然后雨停,让雨水聚积,停一两天后再继续下,这样能让水分到达土壤深处,存得更久,而不会太多,也不会太急,以至于在土地上冲出沟壑。我们需要一场温和的雨,一场丰收的雨,一场不紧不慢下整整一星期的雨。我们需要水。我们试过很多办法,试过人工降雨,但第一次化学制剂不对,第二次云被风吹跑了。所有人都在祈祷干旱结束,但却迎来了一连串的晴天。天气异常炎热,土地干涸开裂。这么多年来,阿格斯第一次面临作物歉收和土地抛售的情况。临近七月,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身体上的变化,我已筋疲力尽,神经紧绷。我的体重迅速下降,脸颊都凹进去了。
“你只是有点神经衰弱。”医生这么对我说,给我开了肌肉松弛剂,我没吃。他建议我外出度假,我也没去。我一点都没休息,反而更加努力地工作。内心的愧疚或许让我的身体更加不济。我打印好无记名的女王提名选票,这样镇上的人去银行时都能在银行大厅投票,选出心目中的甜菜女王。然后我把选票收集起来,用不同颜色的铅笔和钢笔重填一次,用不同的“x”笔迹,花了整整一夜。在他们投下甜菜女王的终选票时,我也如法炮制。在将结果报告给节日筹委会的朋友们之前,我在卫生间练习了几遍。可念到多特的名字时,我的笑容还是不由自主地扭曲,毕竟我从未说过谎。
情况越发糟糕,旱情没有减轻。有人提议取消狂欢节,但我告诉他们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邀请了州长及州长夫人,还有九个由中学生组成的游行乐队,外加一支精尖摩托车队。我们已签好了狂欢节合同,订好了摇滚乐团和波尔卡舞乐队,还预约了赛车特技表演。现场会有号称猛犸之战的撞车比赛,两辆联合拖拉机进行碰撞比赛,撞到其中一辆报废为止。有一场拖拉机牵引力比赛,还有一队警卫待命,我们本地预备役部队已准备就绪。我对他们说,狂欢节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停不下来。但还是有些人抬头看看干燥、发白的天空,摇摇头,然后走开了。
我不怪他们,因为甜菜种植遇到了瓶颈。可我们以前也遇到过,最终都挺过来了。我更加努力工作。我越发觉得人们面对困难时更需要痛痛快快玩一场,免得时时想着天气,张口闭口都是天气。人们引用法戈天气预报员杜威·伯奎斯特的话,还扯出民间传说中的句子,观察树的年轮和泥沼的深度。终于有一天,河流变成了一条细细的水流,河床裸露出来,上面全是死鱼和陷进去的汽车残骸,连我也希望取消节日了。酷暑耗尽了我的热情,而就在节日前一天,发生了件更糟的事,且那件事本来几乎不可能发生。我终于垮了下来。
那天早上,我在邮局撞见了塞莱斯汀。她正把手伸进信箱取信。
“真没想到!”她思忖着。她手里拿着一张传单。传单上的多特睁大眼睛看着前方,双眼像两股蒸汽一样神秘。上面还印着其他甜菜女王候选人的照片。她们笑容甜美,但长相不容易让人记住。塞莱斯汀手里还拿着一张长长的白色卡片。
“这是什么?”她边说边把卡片翻过来。
卡片上印了一个商标,“艾蒙景观系统”。商标下有一行字:“我在来的路上。”署名是卡尔。
邮局的屋顶很高,便于通风。突然,那屋顶似乎在无限上升,吸收了我们讲话的回音。标着数字的镀铜信箱门变成了无数小玻璃镜,映出我那苍老、满是皱纹的脸。我头顶半秃,浅棕色的头发已花白。现在,连新配的方形金丝框眼镜似乎也成了我留住青春的一种失败尝试。我这样子不能见他,更不能被他瞧见。
时间无法倒流或停止,终于到了狂欢节当天。那天风沙很大,异常酷热。我醒来后比睡前还要疲惫。什么都无法减轻我的疲惫感。这种疲惫感深入骨髓,我知道只能靠毅力撑过这一天。我喝了好几加仑冰镇淡茶,才撑过清早,熬过随后的游行。我手中的防水纸杯越来越薄,越来越软,纸一层层脱落。中午十二点后,饮料里所有的冰都化了,饮料桶里的水越来越多,从压力盖四周不断溢出来。我处于崩溃的边缘,本来轻松有趣的游戏对我来说都成了可怕的挑战,甚至像在死亡线上挣扎。我好不容易才熬到下午做第一个任务的时间。
狮子会设计了深水炸弹游戏,用来为社区筹集善款。游戏规则很简单,一个人坐在软垫椅子上,椅子下方几英尺处有个又深又宽的装满水的水池。大人物悬垂的脚下有个小而圆的红色控制杆支撑着椅子,控制杆被一美元可掷三次的垒球击中后会弹开,椅子会猛地往后翻,坐在上面的大人物则掉进水池,浑身湿透。镇长、警察局长、警长和镇委会成员都会轮番坐到上面。能坐上去说明社会地位高,这个水池是诸多摊位里非常受欢迎的一个。每个坐到椅子上的人都会穿上特别的服饰,我也不例外。为了给自己打气,我穿了很久以前参加多特的夏威夷主题生日派对的整套行头,包括橙色夏威夷衬衫和沙滩裤,还戴上了那顶草帽。我说服自己卡尔这时不会出现。我环顾四周,没发现他的踪影,才安心上场。刚爬上椅子,我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坐下时脚下的水面让我头晕目眩。
我以前竟然不知道,坐在深水炸弹游戏的椅子上想保持平衡这么难。我咬紧牙关,双手握住栏杆,有点想吐。我尽量跟朋友们开玩笑,他们每个人都掷了三个、六个,甚至九个球,都没击中。
“他坐上去了!你们不是就等着打他吗?”售票员阿尼·多增罗德大喊。阿尼是狮子会成员,反应一向有些迟钝。听到这话我快昏厥了,双手使劲抓住椅子的边缘,眼冒金星。
“让我下去吧。”我低声说。这时,我看到多特穿着绿裙子,从远处向我走来。她非常激动,活力四射。光是看见她仿佛就给我注射了强心剂,我多么喜爱她强健的体魄,她摆动胳膊时的样子,还有她自信、坚定的步伐。可惜我当时并没看出她令人恐惧的一面。
她站到我前方。其余的一切都渐渐淡出,变得模糊。那感觉就像在看一股静止的飓风。她一脸愤怒,好像马上就要爆炸,她那绿色的蓬蓬裙像个倒立的烟囱。多特走到售票员那儿,啪地甩出一张一美元的钞票:“我来三个球。”她拿了球,一咬牙,弯起胳膊,肌肉把绿网格的袖子撑得紧紧的。我不知道看多特投过多少次球了,所以最明白不过,只要她专心瞄准,就没有她打不到的好球区 [4] 。
“华莱士特?”我举起双手,“不要!求你了。”
第一个球砸了过来,我直接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掉进了水池。我落水时依然能听到后面两个球也击中了目标。
乘客
自从种植甜菜,通上州际公路以来,阿格斯这座小镇需要的大部分货物就都由卡车运送,镇上生产的商品同样由卡车运出。人们也大多坐车通过州际公路进出。不过米勒神父可不是这样,他不太喜欢坐汽车,只在迫不得已时才长途驾驶。他是乘火车来的,从明尼阿波利斯上车,穿越州界,进入北达科他州,然后沿着一条蜿蜒的长路北上来到阿格斯。虽然这天镇上好像有什么庆祝活动,可车厢里基本是空的,全车也只有他一个人在阿格斯下车。他走下便携脚凳,列车员想伸手扶他,他挥挥手示意不用,列车员例行提醒他:“神父,小心脚下。”米勒神父心里升起一阵感动和担忧。他想,这帝国建设者号 [5] 列车几乎没有乘客,怎么还能一直提供这么好的服务呢?他这么问列车员,结果列车员懊恼地拉长脸说他也不知道。两人一起在北达科他州炙热的天空下停留了一会儿。火车向前动了一下。列车员把脚凳扔上火车,随后爬上了车。不久,只剩神父一人站在阿格斯火车站边上那新砌的水泥站台上。
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边走边向四周张望。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大手帕,轻轻擦拭额头。这儿酷热无比,天气很干,他很快便大汗淋漓。
他母亲两天前给了他一封信,他来这儿是为了查明那封信背后的真相。一开始,他对信里写了什么并不感兴趣。他是位为人可靠、通情达理、知足常乐的神父,因善于布道和善待老人而受人爱戴。他最开始读到这封信时很恼火,也为母亲担心。不过他母亲现已病重,身体虚弱,除了担忧她自己的健康以外,没精力再操心别的了。后来,他坐在办公室读信中的一些描述时,开始好奇。他试着想象那座小镇的样子,那些亲戚和那个肉铺的样子。但现在他明白自己根本无须好奇,因为阿格斯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拎着黑色手提行李箱,若有所思地在老车站宽大阴凉的屋檐下向前走。他穿着泡沫胶底的鞋,走在车站的八角瓷砖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他走到装有黄铜护栏的售票亭前,故意咳嗽一声,想引起那位坐在柜台后的年轻人的注意。
“附近有肉铺吗?”他问。
售票员觉得好像有,但随后又觉得那好像是个杂货店。
“那您知道附近有姓科兹卡的吗?”
售票员表示不知道,于是米勒神父走到电话亭,开始翻看电话机旁薄薄的电话号码簿。他没找到姨父和姨妈的号码,便又从西装口袋掏出斯塔·科兹卡的信,读了一遍,决定去找这家肉铺。根据她的描述,她父母开的这家肉铺应该在镇东头。
米勒神父脱下夹克,搭在一边肩膀上,走在阿格斯的大街上。他体型中等,没有赘肉,但肌肉并不发达。他平日里的锻炼就是步行,所以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只走了几个街区,就找到了肉铺。从肉铺往四周看,阿格斯已发展成一个大镇了。肉铺坐落在主干道上整洁的现代建筑之中,非常碍眼。街边柱子上那块通电的蓝色旧招牌写着店名。车道上没铺石砖,夹在两排高高的松树之间,通向一座低矮的青绿色瓦房,房顶上有几个尖尖的白铁皮做的烟囱。这家店看起来很破败,但还有人在经营。肉铺门前,靠墙生长着很多三色堇,洁白细长的天竺葵在淤泥里生机勃勃,草坪修剪得参差不齐,窗户又脏又破,还粘着胶带。他从车道尽头看见店铺正门有一块黑色告示板,上面写着亮粉色的“暂停营业”。
破旧的招牌上还写着玛丽·阿代尔的名字,可光看名字,米勒神父无法辨别她是不是自家亲戚。胸前口袋里的信是二十多年前写的,谁知道这二十多年里发生了什么呢?斯塔·科兹卡这个名字和这座老旧的建筑是他仅有的线索。
天气燥热,米勒神父的卷发有些凌乱。他用手指梳了下深红色的头发,然后低头注视着双手。他暗自觉得这双手显示出他性格中的一面。因为奇怪的是,他的双手与身体其他部分完全不一样,纤细有力,如猴子般灵活,指甲呈精致的椭圆形。这双手生得好看,却露出一丝邪恶,简直就是保险箱窃贼的手。他的手怕冷,他冬天巡视时要戴上厚厚的鹅绒手套,手才不会被冻伤。此时此刻,他在小镇的大街上看着突出的骨节和指尖,感到晕眩,他觉得这双手不是自己的。
街道远处响起了密集沉闷的鼓声、阵阵掌声、嘟嘟的喇叭声和欢呼声。犹大·米勒把手插进衣服口袋,人们聚集在他周围,挤得他无法动弹,空气中弥漫着各式各样的气味:汗味、发胶味、食物气味、柏油融化的气味,还有淡淡的碱尘味,碱尘是他经过肉铺的蓝色玻璃招牌时扬起的。他闭上眼,努力想着自己的母亲,但凯瑟琳·米勒又长又宽的严肃面庞却转过去,不再看着他。他像其他人一样使劲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看游行队伍中身穿金粉相间的衣服的乐队女指挥、各式横幅、老式轿车和玩侧手翻的小丑们,期望只看一眼就了解这个狂欢节。可人们挤得太紧,他心跳加速。他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脸热得流汗,他的身体在别人胯部和手肘的推搡挤压下扭曲成了全新的形状。他缩起手脚,屏住呼吸,依旧无处容身。在他周围,游行的喧闹声响作一片,各种刺眼的色彩混在一起转动着,他快受不了了。他尽力不去想,可那个可怕的想法还是冒了出来。他觉得,正是这拥挤的人群把他身体各部分组合在了一起,等到游行结束,人群散开,他的身体也会随之散架。他会碎成无数个碎片,而这一次,即使是他那双灵巧的手,也无法将自己复原。
[1] 用以展示个人哪些方面需要购买保险。
[2] 每年暑假,美国中学在返校节评选出的最受欢迎的学生。
[3] 1888年成立于美国的兄弟会组织和服务性组织,常年支持医药、教育等慈善事业。
[4] 指击球手大臂和膝部之间的部位,投球必须投中此区。
[5] 由美国国家铁路客运公司营运,运行在美国中西部和太平洋西北地区之间的长途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