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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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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

でし

本篇创作于一九四二年六月,作者时年三十三岁。同年十二月四日,作者因哮喘发作而去世。一九四三年,《中央公论社》二月号发表了该小说。

鲁国的卞邑有一位游侠,姓仲名由字子路。有一天,他决定要去羞辱一番近来贤名大作的一位学究——陬人孔丘。

“一个冒牌贤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子路气势汹汹地直奔孔丘家而去。只见他“蓬头突鬓,垂冠,短后之衣”,左手提溜着一只雄鸡,右手倒提着一头公猪。他要摇鸡晃猪,以喧嚣刺耳的唇吻之音来扰乱儒家的弦歌讲诵之声。

于是,一个随着动物的嚣叫声而圆睁怒目闯进来的鲁莽青年,与圜冠句屦 [1] 、佩玦凭几、和颜悦色的孔子之间,开始这么一段对话:

“你喜好什么?”

孔子问道。

“我喜好长剑。”

青年昂然答道。

孔子听了不禁莞尔。因为他从青年的语音和神态中,感觉到了太过稚气的自负。他那张血气方刚、粗眉大眼的脸庞,叫人一看就感到精悍之气,然而,又透露着招人喜欢的朴实与率真。

孔子再次开口问道:

“你是如何看待学习的呢?”

“学习?学习顶个屁用!”

由于子路原本就是为了说这个而来,所以他憋足了劲,怒吼一般地回答道。

在“学”的权威性横遭非议的情况下,自然不能一笑了之。于是孔子便语重心长地论述起“学”的必要性:人君若无谏臣,便会失正;士若无诤友便会失听;木材不也是接受了墨绳的规制才能变直的吗?就像马需要鞭子,弓需要檠 [2] 一样,为了矫正人狂放的性情,“学”也是必不可少的哦。只有经过匡正磨砺,人,才能称为有用之才啊。

孔子的口才极具说服力。关于这一点,我们仅凭流传下来的语录文字,毕竟是难以想象的。因为他的说服力不仅仅在于所说话语的内容,还在于他那不慌不忙而又极具抑扬顿挫的语调,以及自己确信不疑的神态之中。

正因这样,那青年在听了他这番教诲之后,态度就发生了改变。他脸上的顶撞、反抗之色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则是洗耳恭听的崇敬。

“可是,”即便如此,子路也尚未完全丧失反击的勇气。“我听说南山的竹子不用烘烤矫正,本身就是笔直的。将其砍下,就能洞穿厚厚的犀甲。如此看来,天性优秀的俊才,是不用学什么玩意儿的!”

对于孔子而言,要击破如此幼稚的比喻,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你所说的南山之竹,要是将其制成箭杆,绑上羽毛,安上箭头,再将箭头磨锋利的话,又何止于穿透犀甲呢?”

听了孔子的这话,这个单纯、可爱的年轻人便无言以对了。他面红耳赤地愣在孔子的跟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扔掉了手里的雄鸡和公猪,低头说道:

“多谢指教!”

他服了。

他不仅仅无言以对,事实上从他闯进房间,看到孔子面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不该提着雄鸡和公猪到这里来捣乱。因为,他早已被对方那远远超过自己的宏大气势所慑服了。

当天,子路便行过拜师之礼,成了孔子的弟子。

如此人物,是子路从未遇见过的。力举千钧之鼎的勇士,他见过。明察千里之外的智者,他也听说过。但是,孔子身上所具备的,绝不是那种近乎怪物的异能,只不过是基本常识的一种完成与升华。从知、情、意各方面到肉体上诸般能力,都看似平凡,却又是因高度发展而显得出类拔萃。各种能力的均衡齐整是那么地恰到好处,以至于并不以某一单项而引人注目。拥有如此博大精深之才华的人,对于子路来说,还是头一回见到呢。更令子路感到惊讶的是,孔子还如此地阔达自在,丝毫也没有那种道学家的腐酸味儿。子路还感觉到这是个饱经风霜,有着丰富阅历的人。可笑的是,就连子路平日里引以为傲的武艺和膂力,竟然也是孔子更胜一筹。只是他平时不拿出来显摆罢了。可以说,首先令侠客子路胆战心惊的,就是这一点。除此之外,还具有一眼便可看透各种人内心的敏锐的洞察力,简直叫人怀疑他是否也经历过年少轻狂的放荡生活。从这一层面到另一端无比高洁的理想主义,其间的幅度是如此地宽广——想到这一点,子路就不得不在心中感叹不已。总而言之,无论将此人放到哪里都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从最严格的伦理道德来看,他是个大丈夫;从最最世俗的意义上来讲,他也是个大丈夫。到目前为止,子路所遇到的伟人的伟大之处,都在于利用价值的层面。不过是因为对于什么什么有用,所以才伟大。但孔子是截然不同的。只要孔子在那儿,一切就完美无缺了——至少子路是这么认为的。子路完全陶醉了。仅仅入门一个月,他就发现自己再也离不开这根精神支柱。

在孔子后来那漫长且艰苦卓绝的流浪生涯中,像子路这样无怨无悔、欣然跟随的弟子,是绝无仅有的。他既不想以孔子门徒的身份求得一官半职,而且颇具滑稽意味儿的是,他甚至也不是为了磨砺自己的才学品德而跟在老师身旁的。是那种至死不渝、一无所求的极为单纯的敬爱之情,将这个汉子留在老师的身边。就像他以前手不离长剑那样,子路如今也无论如何离不开夫子了。

那时的孔子,尚不到“四十而不惑”的四十岁,与子路相比,也仅仅是年长九岁而已。但这九岁的年龄差,在子路的眼里,简直就是遥不可及的无边无涯。

再说孔子这边,也在为子路那异乎寻常的桀骜不驯感到惊诧不已。倘若单是好勇厌柔,倒也并不十分罕见,可像子路这样蔑视形式的,真可谓绝无仅有。譬如说“礼”,从本质上来说,是属于精神范畴的,但要学“礼”,却必须从具体形式入手。然而,子路就很难接受这种先形式后理论的学习门径。因此,在听老师讲“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之类的理论时,他便欣然动容,如沐春风,而老师讲到《曲礼》 的细则时,他就立刻兴味索然,无精打采了。也就是说,对于形式主义,这个汉子有着一种出于本能的忌避和反感。所以孔子要教会他“礼乐”,也就难上加难了。

然而,子路还有比学习“礼乐”更难的事情呢。

对于老师孔子,子路最为景仰的是他身上那种异常厚重的人格魅力。但是,他不理解这种厚重感源自日常生活中种种微不足道的具体行为之积累。他会说“有本才有末”这样的话,但他缺乏对于该如何养成这个的“本”的实践性思考,所以时常会遭到孔子的训斥。因此,他对孔子心悦诚服是一回事,但是否能立刻接受孔子的感化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孔子在讲“唯上智与下愚不移”的时候,并没将子路考虑在内。因为他觉得尽管子路身上的缺点很多,但绝不属于“下愚”之类。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更欣赏这个狂放不羁的弟子。因为他看到了子路身上的一种无与伦比的“美”,那就是,纯粹的“无利害性”。由于这种“美”在该国的民众间太过稀有,故而除了孔子,谁都不认为子路身上这一倾向是一种“德”,反倒显得是一种难以理解的“愚”。但是,孔子十分明白,比起这种世所罕见的“愚”来,子路天性中的“勇”和政治方面的“才”,都是不值一提的。

在对待父母的态度上,子路做到了谨遵师嘱,约束自己,好歹遵从了相应的形式。因此,入孔门后,他的亲戚就对他刮目相看,赞誉有加,都说这个无法无天的愣头青变成了依头顺脑的孝子。然而,这些赞扬反倒让子路觉得十分别扭。因为他觉得,这算什么“孝”呢?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还不如以前率性而为,令父母头疼那会儿来得真实呢。他甚至觉得,为现在如此虚伪的自己而高兴的那些亲戚,真是太无聊了。虽说他不是个精细的心理分析家,但毕竟是个正直之人,所以才会意识到这些的吧。很多年之后,子路突然发现双亲已垂垂老矣,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那矫健的身姿,顿时潸然泪下。从那时起,子路的“孝”才真是无与伦比,全心全意的。在此之前,他的“孝”只是“应景式的孝”,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某日,子路在街上行走时与两三个昔日的好友不期而遇。这几人虽不能说是游手好闲的无赖,却也是放纵不羁的游侠之徒。子路站定身躯跟他们聊了几句。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子路的穿着后,语带讥讽地说道:

“啊呀,这就是所谓的儒服吗?可真够寒碜的。”

又说:“不喜欢长剑了吗?”

子路没搭理他。可他随即说出的话却叫人没法不搭理了。

“怎么样啊?听说那个叫孔丘的老师就是个大骗子。脸上一本正经的,净说些心里没影儿的话,还挺能忽悠人的呢。”

要说这话也并无什么恶意,只是跟以前一样,在混熟了的朋友面前耍耍毒舌罢了。

不料子路听后竟勃然变色,左手猛地一把揪住那人的胸脯,右手挥拳狠揍他的脸颊。连着两三下过后,一松手,对方就十分窝囊地倒在地上了。子路随即将极富挑战意味的目光投向已惊得目瞪口呆的另外两人,可他们都知道子路的神勇,根本不敢动手,一左一右扶起挨揍的朋友后,连一句话都没撂下,就灰溜溜地走了。

后来似乎孔子也听说了此事。

子路被叫到了老师跟前,虽然没被直接问起此事,却聆听了这么一段训诫:

“古代的君子以忠为质(根本),以仁为卫(自卫),有不善,则以忠化之,侵暴则以仁固之(用仁来安定暴乱侵扰之人),可见是不必使蛮动粗的。唯有小人动辄以不逊为武勇,而君子之勇立于义,此之谓也。”子路听得心悦诚服。

数日后,子路又上街溜达了。他听到树荫下有几个闲人正在高声争辩着什么。听那意思,似乎是在说老师孔子的坏话。

“从前、从前的,无论什么事,一开口总是抬出‘从前’来贬损当下。反正从前到底什么样,谁也没见过,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呗。可问题是,一切都遵照从前的老规矩就能治理好天下吗?要是真管用,谁还费那个劲儿呢?对于俺们来说,活着的阳虎大人要比死了的周公伟大得多呢。”

当时,正处在一个盛行所谓“下克上” [3] 的乱世。鲁国的政治实权先是从鲁侯落到了大夫季孙氏的手中,而如今眼看着又要落入季孙氏的家臣阳虎这个野心家的手中了。说这话的家伙,没准就是阳虎的手下。

“可是,据说阳虎大人要起用孔丘,前一阵子去请了他好几次,可那孔丘竟老躲着人家。可见他尽管大言不惭,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对现实政治其实是一窍不通。毫无底气嘛。嘿,那种家伙——”

这时,子路从背后分开人群,大踏步地走到说话人的面前。大家立刻认出他这位孔门弟子。那个刚才还在喋喋不休的老头,见到子路后大惊失色,不明不白地鞠了个躬,就藏到人墙背后去了,想必是子路那副决眦欲裂的凶相太吓人了吧。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在好几个不同的地方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人们只要远远地望见子路那肩膀高耸、怒目圆睁的样子,就赶紧闭上诋毁孔子的嘴巴。

为了这事儿,子路没少挨老师的训斥,可他就是改不了。其实,他也并非没有自己的看法:那些所谓的君子,要是感受了与我同样强烈的愤慨还能忍得住,那才是真的了不起。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感受到与我同样强烈的愤慨呀。至少他们所感受的愤慨较弱,没到忍无可忍的程度。一定是这样的……

过了一年左右,孔子苦笑着感叹道:

“自从仲由入我门之后,就再也听不到别人说我的坏话了。”

有一天,子路在房间里鼓瑟。

孔子在另一个房间里听了一会儿之后,就对身边的冉有说道:

“你听听这瑟声,是不是充满了暴戾之气?君子之音必须是温和中正、涵养生育之气的。从前舜帝弹五弦琴,作《南风》诗,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如今你听仲由之音,一派杀伐激越,不是南音,而是北音,将弹奏者荒怠暴戾的内心暴露无遗。”

过后,冉有找到子路处,将夫子之言告诉了他。

子路原本就知道自己缺乏音乐天赋,可他只将此归咎于自己的耳朵和手。然而,当他听说还有更为深层次的精神原因后,就不由得又是惊愕又是恐惧了。原来最最重要的并不在于手法的练习,还必须加以深思精虑。于是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一个劲儿地沉思默想,直至形销骨立。就这么着几天过后,他相信自己已经思有所得。于是他再次弹起了瑟。这次,他弹得诚惶诚恐,十分谨慎。而孔子听到后,这次却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毫无一点责备的神色。后来子贡将这事儿告诉了子路。子路听说老师没有责备之意,不禁喜形于色。

看到这位憨厚的师兄露出了笑脸,年轻的子贡也不禁莞尔。然而绝顶聪明的子贡心里十分清楚:子路鼓的瑟,依旧是充满着杀伐意味的北声。而夫子不予责备,只不过怜惜子路那种能够苦思冥想到形销骨立的实心眼儿罢了。

在孔子众多的弟子中,恐怕没有哪个像子路这样经常挨孔子训斥的了。当然,也没有哪个敢像子路这样肆无忌惮地向老师发问的了。例如,他会问:

“请问老师,可不可以抛弃古代圣贤的教训,全凭我自己的想法来行事呢?”

提出这样的问题,明摆着是要挨训的。

他还会当着孔子的面,毫不客气地说:

“真是这样的吗?您也太迂腐了吧!”

这种话除了他,是没有第二个人敢讲的。

然而,这仅仅是一方面而已。另一方面,也没有哪个弟子像子路这样全身心地依赖孔子的了。他之所以会毫无顾忌地诘问老师,是他那种率真的天性使然,也即在他内心尚未真正接受时,是无法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来的。除此之外,他也不像其他同门弟子那样为了免遭斥责或讥笑而谨小慎微。

在别的场合里,子路是个不甘人下的独来独往的男子汉,是个一诺千金的好汉子。也正因为这样,他那以一个不起眼的弟子身份侍奉在孔子身边的模样,确实会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事实上,当他在孔子跟前时,也确实有一种不无滑稽的心态。那就是,将复杂的思考和重要的判断全都交给了老师,自己则无忧无虑,毫不担心。这情形就像小孩子在母亲跟前的表现一样:有些事明明自己会做,却也非要母亲代劳。有时退下后仔细想想,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然而,即便是对于这样的一位老师,子路的内心深处仍有一个不容触碰的隐秘之所,或者说是他唯一不肯退让的底线。

子路觉得,这世上有一件事是顶顶要紧的。在它面前,即便是生死之大,也是毫不足论的,更别提什么区区利害了。倘若称之为“侠”,未免太轻飘了一些;称之为“信”或“义”,又沾了点道学气,少了那份自由和灵动了。对于子路而言,这是一种近乎快感的东西。总之,能够带来如此感觉的,就是“善”;与之无缘的便是“恶”。这一点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到目前为止,他从未对此有过怀疑。这与孔子所说的“仁”,似乎还不尽相同,而子路却在老师的教诲中专门吸收一些能强化此种伦理的成分。例如:

“巧言、令色、足恭,匿怨而友其人,丘耻之。”“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又如:“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诸如此类。

起初,孔子倒也不是没想过要矫正他的这只犄角 [4] ,可后来就放弃了。因为不管怎么说,他觉得就子路现在这样,他也是一头好“牛”。孔子很清楚,有些弟子是需要鞭策前行的,有些弟子则需要勒紧缰绳。子路虽是个难以驾驭的弟子,可他的性格缺点,同时也是足堪大用的长处。只要给他指出大致的方向就行了。

而诸如“敬而不中礼谓之野,勇而不中礼谓之逆”,“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之类的教训,在许多情况下,与其说是讲给作为个人的子路听的,倒不如说是针对作为“塾长” [5] 的子路的斥责。因为,有些在子路这个特别的个体身上能成为魅力的东西,放在其他门人弟子的身上,则往往是有害的。

传言在晋国一个叫作魏榆的地方,有块石头开口说话了。有贤者解释为,这是民众的怨嗟之声借托石头发出来了;早已衰微的周王室进一步一分为二,纷争不断;十多个大国彼此勾结,相互攻伐,干戈不息;齐侯与一臣下的妻子私通,每夜潜入其室,与之欢会,终被其夫所杀;而在楚国,王族之中有一人将卧病中的楚王勒死,并篡夺了王位;在吴国,有被砍掉了脚的罪人行刺国君;在晋国,有两位大臣交换了妻子。

如此世道,如此乱象。

却说鲁昭公欲讨伐上卿季平子,却反被驱逐出国,亡命七年后在别国穷困而死。其实,即便是在流亡的途中,他也并非没有回国的机会,但随从的侍臣担心回国后自家的命运,硬是拖住了昭公,不让他回国。于是,鲁国先是成了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这三大家的天下,随后更是任由季氏之宰阳虎为所欲为了。

然而,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惯会搞阴谋诡计的阳虎结果因作茧自缚而倒台,并导致鲁国政坛风云突变。而正在此时,孔子出人意料地被起用为中都宰。在那个几乎找不到一个公平无私之官吏与不行苛敛诛求之政治家的时代里,孔子那公正的施政方针和周密的实施计划,在极短的时期内就取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政绩。

为之惊叹不已的国君鲁定公曾问孔子:

“以你治理中都的方法来治理鲁国,又将如何?”

孔子答道:

“岂止是鲁国,即便是天下,也完全可以用这种方法来治理。”

见从不大言欺人的孔子用颇为谦恭的语调不动声色地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来,定公便愈发地惊叹不已了。他立刻将孔子擢升为司空,不久之后又提拔为大司寇并兼摄宰相之事。与此同时,孔子推举子路为相当于鲁国内阁秘书长的季氏之宰。作为孔子内政改革方案的执行者,子路无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开路先锋。

孔子所实施的政治改革的第一步,就是强化中央集权,也即提高鲁国国君的权威。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削弱当时权势超过国君的叔、季、孟三桓的实力。他们分别在郈、费、成三地的居城都超过了百雉(厚三丈,高一丈) [6] 的规制。孔子决定,首先要将其拆毁,而负责实际行动的,就是子路。

看到自己的工作取得了立竿见影、切切实实的效果,且规模之宏大是自己从未经历过的,对于子路这样的人来说,无疑是极为痛快的。尤其是能够经过自己的手,来一一破除旧世政治家所布下的邪恶组织和陋习,让子路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意义。孔子那由于多年来的抱负得以施展而显得英姿勃勃的忙碌身姿,也让子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同样,在孔子的眼里,此时的子路也不仅仅是自己的一名学生,更是一位雷厉风行、足以倚重的政治家。

在拆毁费城城墙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名叫公山不狃的抵抗者。他率领费人进攻鲁国的首都。国君鲁定公避难上了武子台,而叛军的箭矢也射到了台上,情势一度十分危急。然而,靠着孔子的准确判断和英明指挥,终于化险为夷。而孔子处理实际事务的能力,也再次让子路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孔子作为一名政治家的手腕,以及作为个人的超强膂力,子路是十分清楚的,但他从未想到在实际战斗中,孔子的指挥竟也如此之出神入化。自不待言,子路在此次战斗中,自然也是冲锋在前,奋勇厮杀的。那种久违了的挥舞长剑的痛快劲儿,依然是那么地畅快淋漓。说到底,比起寻章摘句、演练古礼来,这种直面惨淡现实的活法,更符合他的性情。

一次,为了与齐国达成屈辱的媾和,鲁定公带着孔子与齐景公在一个名叫夹谷的地方相会。在此会上,孔子斥责了齐国方面的无礼行为,将齐景公及其诸卿大夫痛斥了一顿,让本为战胜国的齐国君臣全都吓得直打战。这无疑是一件能让子路在心里大呼“快哉!”的事件。然而,自此之后,强大的齐国也开始对孔子这个邻国的宰相,以及在孔子施政下不断增强的鲁国国力心怀恐惧了。他们挖空心思地采用了一条典型的古代中国式的计谋——苦肉 [7] ,即齐国给鲁国送去一批能歌善舞的美女,想以此来让鲁国的国君沉醉于温柔乡中,从而达到离间鲁定公与孔子的目的。而更具古代中国特色的是,如此幼稚的计策,在鲁国国内反孔派的策应下,竟然立刻就奏效了。很快,鲁定公沉溺于女乐,从此不再上朝。与此同时,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自季桓子以下的大臣们也都争相效仿了起来。

面对如此情形,子路第一个无法容忍。他一怒之下与人发生了争执,随即便辞官不做了。孔子并没有像子路这样灰心丧气,还在想方设法地勉力维持着。但子路一心只想让孔子也早早地辞官回家。他倒并不担心老师会有污臣节,只是看不得老师置身于乌烟瘴气之中的样子。

不久之后,孔子终于也忍无可忍,只好放弃了。子路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跟随老师,欣然离开了鲁国。回望着渐行渐远的鲁国都城,身兼作曲家和词作者的孔子,不由得唱道:

“彼美妇之口,足以驱赶君子。彼美妇之辞,足以令君子身死名裂……”就这样,孔子开始了漫长的、周游列国的苦旅。

子路的心里一直有个很大的疑问。应该说,自孩提时代就有了,而在他成年后,甚至在他即将进入老年的时候,也依然存在着,总也不得解决。该疑问源自一个谁都见怪不怪的现象,是一个关于邪恶猖獗、正义饱受摧残这么个司空见惯之事实的疑问。

每当遇见如此事实,子路不由得感到悲愤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人们都说,即便邪恶猖獗一时,可最终会受到报应的。或许确实有这样的实例吧。但是,这难道不仅仅是人终有一死的普遍现象吗?要说好人大获全胜的事例,远古时代到底怎样,不得而知,反正在当今之世,是几乎连听都没听说过的。

为什么?为什么?!

对于如同大孩子一般的子路而言,是无论怎样愤慨也不为过的。他顿足捶胸,痛心疾首。他思考:这“天”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天”到底看没看见世上的一切?如果说如此命运都是“天”制造出来的,那么自己只好反抗老“天”了。因为倘若如此,不就跟“天”不区分人、兽一般,也不区分善、恶了吗?正与邪不就仅仅是人与人之间一时的约定俗成了吗?

子路就此问题去请教孔子时,孔子总是告诉他人生幸福之真谛。仅此而已。如此说来,为善之果报,不就仅仅是“我做了好事了”的自我满足吗?在老师跟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已接受了教诲,可退下后独自想想,总觉得还有点难以释然。他无法完全认同这种不无牵强的幸福观。只要确确实实的、谁见了都心悦诚服的善报不落到“义人” [8] 的头上,这世道就是了无生趣的。

而这种对于“天”的不满,他在老师身上的感受又是最为强烈的。老师的大才大德,几乎是超凡入圣的,可他为什么又如此地命运多舛,怀才不遇呢?没有幸福的家庭,耄耋之年还要饱尝颠沛流离之苦。老师他为什么非得忍受如此悲惨的命运呢?

一天夜里,孔子独自嘟哝道: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子路听到后,禁不住潸然泪下。

然而,孔子是在为天下苍生而感叹,而子路仅为孔子一人而黯然泣下。

自从为斯人以及斯人不遇之时世而落泪的那一刻起,子路便暗自下定了决心:自己要挺身而出,让老师免遭浊世之种种侵害。自己在精神上得到了老师的引导和守护,那么,作为回报,自己就为老师承受一切世俗之辛劳与屈辱吧。虽说不免越俎代庖之嫌,可这就是自己的使命。就学问与才能而言,自己或许不及后辈同门弟子,可一旦老师遭遇危难,自己一定会在抢在任何人之前而为夫子奉献生命的。——对此,子路深信不疑。

“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当子贡这样问的时候,孔子即刻答道:

“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可以说,孔子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思踏上周游列国的旅程的。跟随他一起上路的弟子大多也愿意“沽之哉”的,但子路却与众不同,他觉得并非非“沽”不可。他已经有过运用权力断然实施自身信念的经历,也尝到过此种行为所带来的快感。但他觉得这是需要一个特别的、绝对的前提,那就是,一定要在孔子的手下才行。如若不然,自己则更喜欢“被褐怀玉”的活法。即便一生都做孔门之看家狗,也无怨无悔。世俗的那种虚荣之心,倒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只是他觉得做个窝囊官反倒害了自己磊落阔达的天性。

追随孔子的弟子,其实也是各种各样的。有果断干练的实干家冉有;温厚长者闵子骞;喜好追根究底的掌故家子夏;多少带点诡辩家色彩的享乐主义者宰予;铁骨铮铮、慷慨激昂的公良孺;身材矮小、只有孔子一半高(传说孔子身高九尺六寸)的愚直之人子羔。然而,无论是从年龄上来说,还是从气度上来看,在他们之中,子路都是理所当然的头儿。

比子路小了二十二岁的子贡,无疑是个引人注目的青年才俊。比起孔子赞不绝口的颜回来,子路更推许子贡。颜回这个年轻人,简直就是个抽去了强韧的生命力和政治意识的孔子,与子路不怎么对路。但子路绝不是在嫉妒颜回(其实,看到老师格外器重颜回,子贡、子张等辈倒不免有些嫉妒的)。一则是因为子路与他年龄相差过大,更何况天性使然,子路在这种地方向来是毫不介意的。只不过全然不懂颜回这种逆来顺受的柔性才能到底有什么好。首先,那种缺乏活力的温吞模样就看不顺眼。在这方面,还是略显轻薄却总是精力充沛、才气过人的子贡更对子路的脾气吧。为这个年轻人头脑之敏锐而惊叹不已的,可不仅仅是子路一个。只是比起他的头脑来,他的人格尚未成熟。这一点也是谁都心知肚明的。但这仅仅是个年龄问题。虽说子路也曾因他过于轻薄而大声怒喝过他,可总体而言,子路是对这个青年抱有“后生可畏”之感。

有一次,子贡跟两三个同门师兄弟说了大意如下的一段话:

——都说夫子厌恶巧辩,可我觉得他自己“辩”起来真是太过“巧”妙了。对此,我们一定要加以警惕。因为这与宰予等人的“巧辩”,是完全不同的。宰予之“辩”,由于“巧”得太过明显,能给人以“乐”,却不能给人以“信”。也正因为这样,反倒可以说是十分安全的。然夫子之巧辩则截然不同。虽不似行云流水般地流畅,却具有不容置疑的厚重感;虽缺乏逗人开颜之谐谑,却有含蓄深沉之譬喻。这种巧辩,是谁都无法反驳的。当然了,夫子之所言,其九分九厘经常是绝无谬误之真理;夫子之所行,其九分九厘都应成为我辈之典范。可即便如此,剩下的那一厘——也即令人不容置疑的夫子之辩中的百分之一,有时,恐怕是用来为夫子之性格(其性格之中与绝对普遍性真理未必一致的,极少的部分)做辩护的。我们需要警惕的地方,就在于此。这,或许是因为我与夫子过于亲密无间、过于狎昵不羁才生出的求全责备。事实上,后世之人将夫子推崇为圣人,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我从未见过像夫子这样近乎完人的人,估计将来也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人了。我想说的只是,即便是夫子,也还有着那么极其细微的、一丁点的地方需要我们加以警惕。像颜回那样与夫子性情相合之人,是绝对不会像我这样有所不满的。夫子时常夸赞颜回,说到底,或许就是他们性情相合的缘故吧……

黄口小儿竟敢对老师说三道四,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子路闻听此言后,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然而,尽管他知道子贡是出于对颜回的嫉妒才这么说的,可他也感觉到子贡这话中自有其不容蔑视之处。因为就性情相合与否这一点,子路自己也意识到了。

我们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的东西,这小子竟能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对于这个狂妄小子所拥有的这种奇妙的才能,子路在极端轻蔑的同时,又不由得佩服。

子贡曾向孔子提过一个奇妙的问题:

“死者有知乎?将无知乎?”

这是个关于人死之后有无知觉,或者说灵魂是否不灭的问题。

对此,孔子的回答颇为别具一格:

“吾欲言死之有知,将恐孝子顺孙妨生以送死;吾欲言死之无知,将恐不孝之子弃其亲而不葬。”估计对于这样的答非所问,子贡是极为不服的。

孔子当然知道子贡问的是什么,然而,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一个日常生活中心主义者,孔子如此回答,无非是想要转变一下这个聪明弟子的关注方向而已。

由于不满意老师的回答,子贡后来将此事跟子路说了,子路对于这类问题不太感兴趣。然而,比起死亡本身来,他有点想知道老师的生死观,所以他有一次特意问了个关于死亡的问题。

“未知生,焉知死?”这就是孔子的回答。

说得好!——子路心悦诚服。

可子贡觉得自己又大大地扑了个空。他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

“这话倒是不错。可我说的不是这个呀!”

卫国的国君卫灵公是一位意志薄弱的君主。虽然他还没有蠢到连贤才与庸才都分不清的程度,可比起逆耳之忠言来更喜欢甜蜜的谄媚之辞。而左右卫国国政的,居然是身居后宫的那位。

卫灵公的夫人南子素有淫荡之名。在她还是宋国的公主时,就与其同父异母的哥哥,一个名叫朝的美男子私通,而在成了卫灵公的夫人之后,她又将宋朝招了来,并委以大夫之职,与他继续保持着淫乱关系。

南子自许聪颖高才,时常干预卫国国政,卫灵公对她可谓是言听计从。因此,要想进言于卫灵公,就必须首先取悦于南子。这在卫国已经成为惯例。

孔子自鲁入卫时,受召谒见了卫灵公,但没去他夫人那里打招呼。这令南子非常不悦。她立刻遣人告诉孔子:“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云云。

没奈何,孔子只好前去见她。见面时,南子躲在细葛布做的帷帐后面,孔子面朝北方行叩拜礼,南子在里面叩头回礼。此时,南子身上所佩戴的玉环就“叮叮当当”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孔子从王宫回来后,子路就毫不掩饰地摆出了不快的神情。他原本就希望孔子对南子那种卖弄风情式的要求置之不理。不过他倒也不认为孔子真会受这个妖妇的迷惑。只觉得无比高洁之夫子向一个不洁之淫妇叩头,这本身就十分令人不爽了。他的这种心情,估计就像珍爱美玉的人,连美玉上映出一点点污秽的影子都避之唯恐不及一样的吧。子路是个雷厉风行的实干家,同时又是个大孩子,孔子见他总也长不大,不由得为之既好笑,又头痛。

一天,卫灵公派人来找孔子,说是要与孔子同车巡视国都,并作诸般请教。孔子欣喜万分,换好了衣服立刻就去了。

然而,南子原本就对卫灵公无比敬重这个身材高大、一本正经的老爷子感到不悦。听说丈夫要抛下自己同他同车巡视国都,更是觉得岂有此理。

等到孔子谒见过卫灵公,来到外面要与他同乘一车时,发现盛装打扮的南子夫人早已上车。那里根本没有自己的座位。南子带着一脸的坏笑望着卫灵公。孔子也很不愉快,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卫灵公。卫灵公无地自容,连头都抬不起,却不敢对南子说什么,默默地指派了后面一辆车给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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