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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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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车巡游在卫国的都城里。前面一辆是豪华的四轮马车。车上,与卫灵公并肩而坐的南子夫人,如同盛开的牡丹一般妩媚娇艳,光彩照人。后面一辆寒酸的二轮牛车上,则是无比寂寥的孔子,肃然面对着前方。沿途的民众,有的摇头叹息,有的紧蹙眉头。

此时,子路也挤在人群中观看。回想起夫子受邀时的欢欣模样,不由得心似刀绞。当故意大惊小怪、娇声连连的南子在眼前经过时,他不禁怒火中烧。只见他紧握双拳,正欲分开众人,扑上前去。这时,背后有人拉住了他。他急欲挣脱,瞪大眼睛回头望去,只见拖住他的不是别人,是同门师弟子若和子正。他们二人死命拽着子路的衣袖,眼里噙满了泪水。子路见状,只好作罢。

第二天,孔子等一行人便离开了卫国。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就是孔子此刻所发出的感叹。

叶公子高非常喜欢龙。他在房间里刻上了龙,在绣帐上也画了龙,整日起居于群龙之间。天上的真龙闻听此事后,非常高兴。一天,真龙就飞降叶公之家,想见见这位自己的崇拜者。真龙太大了,脑袋钻进了窗户,尾巴还拖在堂前。叶公见状,吓得浑身战栗,落荒而逃。他“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显得十分窝囊。

其实,各国诸侯所喜好的也只是孔子的贤名,并不欣赏其精神实质,无一不是叶公之流。对于他们来说,真实的孔子也太“大”了。以国宾之礼待孔子者有之;任用孔子之弟子者也有之。但是,没有哪个国家真想实行孔子的政治主张。

在匡邑,几遭暴民凌辱;在宋国,遭到了奸臣的迫害;在蒲邑,受到歹徒的袭击。除此之外,还有诸侯们的敬而远之、御用学者的嫉妒仇视、政客们的排挤倾轧等,这些就是在前方等候着孔子的一切。

然而,即便如此,孔子与他的弟子们依旧讲诵不辍,切磋不怠,不知疲倦地奔走于各国之间。“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尽管孔子的志趣是如此之高远,但他绝不玩世不恭,始终希望能为世所用,并且真心以为自己能为世所用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道——简直令人惊叹!无论多么地困乏,也总是那么地乐观开朗;无论多么大的艰苦,也绝不抛弃希望。真是叫人难以理解的一行人啊。

在孔子一行受邀前去面见楚昭王时,陈国、蔡国的大夫们合谋,秘密纠集歹徒将孔子等人围困于半途。因为他们害怕孔子为楚国所用,故而有意加以阻扰。虽说孔子与其弟子们遭受歹徒的袭击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但以这次最为严酷。由于断粮,他们一连七天都没能生火做饭。饥饿与疲惫叫人难以忍受,病倒的人也在日益增多。然而,就在弟子们委顿、惶恐之际,只有孔子一人依然精神饱满,并与往常一样,弦歌不绝。

不忍目睹同门之惨状的子路,板着脸走到了仍在弦歌的孔子身旁,问道:

“夫子您此刻仍在弦歌,合乎礼吗?”

孔子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正在拨弦的手。等到一曲终了之后,他才开口言道:

“仲由啊,让我来告诉你吧。君子喜好音乐,是为了不骄傲。小人喜好音乐,是为了不害怕。这个不懂我心思却老跟着我的人,到底是哪家的孩子呀?”

子路刹那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身处如此困境之中,竟然还在为了不使自己骄傲而奏乐?然而,子路马上明白了孔子的心意,顿觉欣喜万分,操起戚 [9] ,跳起了舞来。孔子鼓琴与之相和,三曲而终。一旁观看的众人,也暂时忘记了饥饿和疲劳,陶醉于豪放的即兴舞乐之中。

同样是在“困厄于陈蔡”之时,在看到无法轻易突围之后,子路曾问过这样的话:“君子也有‘穷’ [10] 的时候吗?”

因为他觉得根据老师平日里一贯的主张,君子是没有“穷”的时候的。

孔子立刻回答道:“所谓‘穷’,难道不是指‘穷’于道吗?今天,我孔丘胸怀仁义之道,而遭遇乱世之患难,又何‘穷’之有呢?如果以食不果腹、疲惫不堪为‘穷’的话,君子固然是会‘穷’的。但小人则不同。小人一‘穷’,就自暴自弃,胡作非为了。其间区别就在此。”子路听后,不由得脸红,就跟老师说中了他自己心中的“小人”似的。知道“穷”也是命,临大难而面不改色——看到如此之孔子,子路不得不赞叹一声:“大哉勇也!”相比之下,自己以前曾引以为傲的那种“白刃加于前也不眨眼”的勇,是多么地渺小,多么地可怜啊。

十一

在从许国前往叶地的途中,子路掉了队。他独自一人走在田间小路上,遇到了一个“荷蓧丈人”。子路轻快地对他点了点头,问道:

“请问您遇见夫子了吗?”

老者站定身躯,没好气地说道:

“夫子夫子的,我怎会知道谁是你的夫子呢?”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子路的模样,十分轻蔑地笑道:

“看你这样儿,像是个四体不勤、不干实事、整天空口说白话的人啊。”

随即,他便下到路边的田里,匆匆地割起了草来,连头也不回一下。子路心想,这一定是一位隐士。于是,他就对老者作了一个揖,站在小路上,等候老者再次开口。那老者默不作声地干完自己的活儿,回到了小路上,并将子路带回自己的家里。

此刻,天色已晚。老者杀鸡炊黍招待子路,又给他引见了两个儿子。饭后,微醺于几杯浊酒的老者,操起一旁的琴,弹奏了起来。他的两个儿子则和声唱道: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

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11]

一望可知,这个家庭尽管生活贫寒,却洋溢着一种融融的暖意,悠然自足。父子三人那安详平和的脸上,不时闪出智性的光辉,令人难以忽视。

一曲终了之后,老者对子路说了这么一段话:陆地行车,水面行舟,自古而然。倘若如今非要陆地行舟,又将如何?于当今之世,而欲行周代古法,正所谓是陆地行舟。若给猴子穿上周公之服,必将惊恐万分,并将其扯碎,弃之于地云云。

很显然,老者明知子路是孔门之徒才这么说的。他还说:

“所谓得志,在于成就人生乐趣,而不在于高官厚禄啊。”

老者的理想,或可称之为与世无争,悠然自得吧。

对于子路而言,这种遁世哲学,也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在长沮、桀溺那里遇到过;在楚狂接舆处也遇到过。然而,像今天这样走进他们的生活,并与之共度一宵这样的事情,还从未经历过呢。聆听着老者冲淡平和的话语,目睹着老者怡然自得的面容,子路觉得这无疑也是一种美好的活法,甚至还生出了几分羡慕之情。

但是,子路也并非一味地默然首肯对方的说法。他说道:

“与世隔绝固然快乐,但人之所以为人,也并不在于保全一己之乐。倘若仅为了区区一身的高洁而不顾世上的人伦紊乱,这恐怕也不是为人之道吧。当今之世,大道不行。这一点我们早就明白。我们也知道在当今之世讲求大道的危险。但是,难道不正是因为生逢无道之乱世,才需要甘冒艰险,去讲求大道的吗?”

第二天早晨,子路告别了老者一家,匆匆上路。一路上,他在心中将孔子与昨夜的老者做了比较。孔子的洞察力自然是不输于老者的,孔子的欲望也并不比那老者更多。然而,孔子却放弃了明哲保身的活法,为了“道”而奔走天下。这么一想,子路突然对那老者产生某种厌恶之感——这是昨晚不曾有过的。

子路匆匆赶路,将近中午时分,才看到远处绿油油的麦田中,有一群人行进在小路上。当他看清了孔子那高大的身姿之后,子路的胸口突然感到了一种揪心的难受。

十二

在离开宋国前往陈国的渡船上,子贡与宰予曾有过一场争论。争论的焦点就是老师说过的这么一句话: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子贡认为,尽管老师这么说了,可老师的伟大成就,完全来自他那非凡的天赋。宰予则不以为然,他认为主要还在于老师后天的努力。按照宰予的说法,就能力而言,孔子与弟子之间仅是“量”的差异,绝不是“质”的差异。孔子所拥有的,同样为万人所拥有,只不过经过他的刻苦努力,在每一个方面都达到了如今这样的完美境界。而子贡则认为,“量”层面上的差异到了极大的程度,就成了“质”层面上的区别了。而朝向自我完成之方向的努力,能够做到如此程度,这本身不就是他具有非凡天赋的证据吗?然而,别的姑且不论,若要说孔子的天才的核心是什么,“那就是——”

子贡说道:

“他那非凡的中庸之本能。无论在何时何地,夫子总能进退有序,优雅适度。这就是他非凡的中庸之本能。”

胡说八道些什么?——一旁的子路板起了脸来。这些腹内空空、光会耍嘴皮子的家伙!现在要是船翻了,他们就惊慌失措,面无人色了吧。光会耍嘴皮子顶个屁用!一旦出事,能够帮得上夫子的只有我!

在巧舌如簧的两位后生小子跟前,子路玩味着老师说过的“巧言乱德”,自矜于自己胸中的一片冰心。

然而,对于老师,子路也并非没有一点不满。

当年陈灵公与臣下之妻通奸,且穿着淫妇的内衣上朝炫耀。一位名叫泄冶的大臣苦谏后,竟然被杀。有关百年之前的这一事件,有弟子问孔子:泄冶因诤谏而被杀,与古之名臣比干之谏死无异,可以称之为“仁”了吧?

孔子回答说,不能。比干与纣王是血亲,又官至少师,故而舍身诤谏,并希望自己被杀后,纣王能有所悔悟。他这么做可以称之为“仁”。但泄冶与陈灵公并非骨肉至亲,其身份也仅仅是一位大夫而已,知道国君行为不正,国家风气不正,本该洁身自好,全身而退,可他却不自量力,欲以一己之力来匡正一国之淫靡,结果白白送掉了自己的一条小命。这怎么算得上“仁”呢?

那名弟子听了孔子这话后,觉得很满意,便退了下去。然而,站在一旁的子路却难以苟同。他立刻问道,“仁”与“不仁”姑且不论。但是,不顾自己一身之安危,想要去匡正一国之糜烂的风气,这本身不就是一件超越了智与不智的很伟大的事吗?即便结果是自己惨遭杀害,又怎么能说是白白送掉了小命呢?

孔子答道:

“子路,你好像只看到‘小义’之中的伟大,却不懂得更高层次上的意义。古代之士,国有道,则尽忠辅佐;国无道,则退而避之。对于这种‘出处进退’的奥妙,你还不懂啊。诗曰:‘民之多辟,无自立辟。’ [12] 泄冶处事,正是犯了这一条啊。”

“那么,”考虑了很长时间之后,子路说道,“照您这么说,在这世上,最最重要的还是自己一身的安全了?一个人,最应该计较的,也是自身的安危,而不是什么舍生取义,是不是?难道自己一身之‘出处进退’是否适时,比天下苍生之安危更重要吗?诚然,那个泄冶倘若面对眼前的乱伦只是皱皱眉、转身而走的话,对于他自身来说,或许很好,但是,对于陈国的百姓来说,这又算是什么行为呢?或者说,还是明知无用依然死谏,由此来影响国民风气,意义更大些呢?”

“我没说只顾自身安全最重要啊。倘若如此,我也不会称赞比干为仁人了。只是,即便是为了‘道’而舍弃生命,也要分清时机和场合。而拥有明察于此的‘智’,也并非为了一己之私利。总之,急急地一死了之,这可不算什么本事啊。”

听老师这么一说,子路觉得倒也是这么回事儿,可他心中仍没完全释然。老师说过“杀身成仁”这样的话,可又不时在话里话外的,透露着“明哲保身”才是无上智慧的意味。这一点,令子路十分纳闷。其他的弟子似乎对此都不以为意,或许“明哲保身主义”在他们身上已经根深蒂固,成了一种本能吧。子路以为,倘若他们将“明哲保身”作为万事之根本,而不是“仁”“义”的话,那么,无疑是十分危险的。

子路带着难以释怀的脸色离去之后,孔子望着他的背影,愀然言道:“国家政治清明的时候直如箭矢,国家政治黑暗的时候也直如箭矢。这人与卫国的史鱼是一类人,恐怕难得善终啊。”

楚国攻打吴国的时候,任工尹的商阳与王子弃疾 [13] 同车追赶吴军。王子弃疾催促商阳道:

“我们现在是在为国君效力。你应该拿起你的弓箭来呀。”

于是,商阳拿起了弓箭。王子弃疾又催促道:

“你倒是射呀!”

于是,商阳便射杀了一名敌军。可是,他随即将弓箭收起来了。等到王子弃疾再次催促他的时候,他才又取出弓箭来,射杀了两名敌军。然而,他每射杀一人,都要遮住眼睛。射死了三人后,他说:

“按照我如今的身份,这样子也足以复命了吧。”

于是,他便调转战车,回去了。

此事传到孔子的耳朵里时,他十分叹服地说道:

“是啊,即便是在杀人的时候,也还是有‘礼’的呀。”

然而,倘若让子路来评价此事的话,他肯定会说,这简直是荒唐透顶!尤其是“对于自己来说,杀死三人已经足够了”这样的说法,明显含有将自己一身之行为置于国家利益之上的意味,足以令他愤慨不已。

他怫然冲撞道:

“遇到国君的大事,做臣子的,理当尽力而为,死而后已。老师您怎么能称赞商阳的所作所为呢?”

饶是孔子,对此也无可辩驳,只是笑道:

“你说得没错。我只是欣赏他那种不忍多杀人的善心罢了。”

十三

孔子出入卫国共四次,滞留陈国三年,遍历曹、宋、蔡、叶、楚等国家、地区,而子路始终追随其左右。

事到如今,子路已不再期盼哪个国君愿意推行孔子之道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也不再为此而焦躁不安了。对于世道之浑浊,诸侯之无能,以及孔子的怀才不遇,他曾经那么地焦躁不安过,那么地愤愤不平过。可几年的颠沛流离,终于让他依稀懂得了孔子以及作为追随者的自己等人的人生意义了。

但是,这与消极的“命中注定”式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即便同样是“命中注定”,也是一种明确认识到“不囿于某一小国,某一时代,而要为天下万代之木铎 [14] ”之使命的、十分积极的“命中注定”。

在匡地遭到暴民围困时,孔子曾昂然说道:“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这话的意思,现在的子路也能够充分理解了。老师的那种无论身处何地也决不绝望、决不蔑视现实,在有限的范围内追求尽善尽美的大智慧,以及有意要垂范后世之举措的含义,子路如今也终于懂得并予以首肯了。

倒是绝顶聪明的子贡,对孔子的这种超越时代的使命感少有领会,或许是因为他的俗世之才太多,反倒妨碍了他的悟性吧。子路生性朴直,对老师的感情单纯至极,故而能领会孔子之伟大。

就在这一年年的放浪漂泊间,子路也已年届五旬了。虽难说已圭角尽没,其人格却到底也沉稳、厚重起来。此刻的子路,已脱离了早年落魄游侠的狂妄,无论是其“万钟于我何加焉”的骨气,还是其炯炯有神的坚定目光,皆隐隐然透出卓然一家之神采。

十四

孔子第四次造访卫国时,应年轻的卫侯和正卿孔叔圉之请求,推举子路在卫国效力。直到孔子时隔十多年再次受聘而回归鲁国时,子路也与他作别,依旧留在了卫国。

近十年来,卫国由于南子夫人的胡作非为,可谓是纷争不断。先是公叔戍想要排斥南子,不料反遭其谗言,落得个亡命鲁国的下场。接着是卫灵公的儿子,即太子蒯聩试图刺杀其后母南子,失败后逃亡晋国。而卫灵公就在这次太子缺位的情况下死去了。不得已,大臣们只能立亡命太子的儿子、年纪尚幼的辄继位。这便是卫出公。这时,亡命在外的前太子蒯聩借助晋国之力潜入卫国西部,虎视眈眈,觊觎着卫侯之位,而现任卫侯出公将其阻挡在外。也就是说,父亲欲夺儿子之位,儿子则将其拒之门外。子路出仕卫国时,卫国就是这么个状态。

子路的工作就是作为“邑宰”,去为孔家治理蒲地。孔家是卫国的名门望族,其地位至高,相当于季孙氏之于鲁国。族长孔叔圉是一位久负盛名的大夫。而蒲邑,正是先前受南子讥谗而亡命在外的公叔戍的旧领地,故而当地人对于驱逐了主人的政府,怀有敌意,也不乏反叛之徒。那里原本就民风彪悍,子路以前追随孔子途经此地时,就曾经遭到过暴民的围攻。

赴任之前,子路前去拜访孔子。他跟老师叙述了“邑多壮士,极难治也”的蒲地民风,向老师请教治理之法。孔子说:

“只要你心怀恭敬,勇猛的人就会服从于你;只要你宽大公正,有势力的人就会听从于你;只要你温和而又果断,就能制服奸诈小人。”。子路闻听,再拜谢之,然后便欣然赴任去了。

到了蒲邑之后,子路首先召集当地的豪强和叛民,开诚布公地与他们畅谈了一次。不过,这也并非是怀柔、驯化的手段。因为孔子常说“不可不教而刑”,所以子路觉得应该首先向他们表明自己的意图和宗旨。而他这种毫不做作的直率风格,似乎与当地粗豪的民风也十分投合。那些壮士们对子路明快阔达的做派全都心悦诚服。更何况此时的子路,作为孔门第一的豪爽男儿,也已经名动天下。就连“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这样出自孔子之口的赞誉之辞,也被人添油加醋地口耳相传了。而这样的好名声,确实也是让蒲邑的壮士们折服于子路的原因之一。

三年后,孔子偶然经过蒲邑。才进入其地界,便说:“子路干得好啊,恭敬且言而有信。”进入城邑,则说:“子路干得好啊,忠信且宽厚待人。”等到走进子路的官衙,又说:“子路干得好啊,明察秋毫且果断公正。”

执辔赶车的子贡问孔子,为什么尚未见到子路,就已经这么赞不绝口。孔子答道:“进入该地界,就看到农田耕作良好,广开荒地,深挖沟渠。这是由于治理者恭敬有信、民众尽力的结果。进入城邑,就看到民宅整齐,树木繁茂。这是由于治理者忠信而宽、百姓安居乐业的缘故。及至走进其官衙,看到清闲异常,从者童仆全都安分守己。这是由于治理者明察果断、政务有条不紊的缘故。因此说,虽然我们还没见到子路,可他的政绩不是已经显而易见了吗?”

十五

鲁哀公在西边的大野打猎捕获麒麟时,子路从卫国回了一趟鲁国。当时,小邾的大夫射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前来投奔鲁国。此人与子路曾有过一面之缘,便说“使季路要我,吾无盟矣” [15] 。 根据当时的习俗,逃亡到别国的人,要得到该国对其生命安全的盟誓,这才能放心地住下来。但是这个小邾的大夫却说“只要子路做出了承诺,就不需要鲁国的盟誓了”。因为,“子路无宿诺”——此时,子路重信义,为人朴直的名声,早就誉满天下了。

有人说,一个千乘之国的盟誓都不相信,却相信你的一句话,作为男子汉之夙愿,还有什么能超过这个境界的呢?你为什么还不以为荣,反以为耻呢?

子路回答道:“倘若鲁国与小邾发生战事,即便是叫我死在他们的城下,我也是二话不说的。可是,射这个家伙是个卖国的叛臣,如果我给他立了保证,就等同于我认可一个卖国贼了。这样的事能做不能做,难道还需要考虑吗?”

了解子路的人听了这话,难免发出会心的微笑。因为这样的做派、这样的话语,简直太“子路”了。

同年,齐国发生了陈恒弑君的事件。孔子斋戒三日之后,来见鲁哀公,说是基于“义”,鲁国应该伐齐。如此这般,他一共请求了三次。由于惧怕齐国的强大,哀公没有听从孔子的意见。只说了句“你去跟季孙商量一下吧”。季康子自然也不会赞成孔子的主张。

孔子自君前退下后,与人说道:“由于我也忝列大夫之末,所以不能不这么说。”

意思是,明知无用,由于自己身份待遇的关系,也还是要说一说的(此时的孔子,在鲁国是享受国老的待遇的)。

子路闻听此事后,便觉得十分不快。他心想:夫子的这种行为,不就是履行一个形式吗?难道夫子的“义愤”仅到如此地步:只要履行了形式就行了,是否能付诸行动反倒是无所谓的?

受教近四十年了,子路与孔子之间的这道鸿沟,依然是无法逾越的。

十六

就在子路回到鲁国的这段日子里,卫国政坛的顶梁柱孔叔圉去世了。他的妻子,也即流亡太子蒯聩的姐姐,未亡人伯姬,走上卫国政治的前台。她的儿子悝已经继承了孔叔圉的执政之位,但那不过是摆设而已。对于伯姬而言,现在的卫侯辄是她的外甥,而觊觎宝座的前太子蒯聩是她的弟弟,按理说在亲疏关系上应该是没什么区别的,可事实上其间有着许多爱憎和利欲的复杂纠葛,结果导致她想帮着弟弟图谋大位。故而在丈夫死后,伯姬便以一位侍从出身的美男子浑良夫为信使,让其频繁往来于自己与弟弟蒯聩之间,密谋驱逐当今卫侯。

子路再次回到卫国时,卫侯父子间的争斗已趋白热化,让人感到山雨欲来,政变似乎已到了箭在弦上之势,一触即发。

周昭王四十年 [16] 闰月十二月某日,渐近黄昏时分,一名使者慌慌张张地闯进了子路的家。此人是孔家的总管栾宁派来的,带来的口信为:

“今天,前太子蒯聩已潜入国都。眼下已进入孔宅,正与伯姬、浑良夫一起挟持族主孔悝,要他拥戴自己为卫侯。大势恐难挽回。我(栾宁)现在侍奉当今卫侯逃往鲁国。日后之事,还望多多费心。”

该来的终于来了——子路心想。不管怎样,既然知道了自己的直属主人孔悝被人拘押、挟持,又岂能无动于衷呢?子路手提宝剑,直奔孔家府邸。

来到孔家的外门,正要往里闯的时候,子路与一个正从里面跑出来的小个子男人撞了个满怀。此人是子羔,是孔子的晚辈门徒,经子路的举荐当上了卫国的大夫。他为人正直,却有些心胸狭窄。子羔说:“内门已经关闭了。”子路说:“不管怎样,我还是要闯一闯的。”子羔说:“已经无可挽回了。你现在前去恐怕反遭其害啊。”子路厉声道:“既然食孔家之禄,又避什么难呢?”

子路甩开子羔,冲到内门处一看,果然见大门紧闭着。他“咚咚咚”地用力敲门,里面却传出了“不可入内!”的喊声。子路听到后大怒。他高声吼道:

“说这话的,是公孙敢吧。为了避难而变节,这样的事情我可做不出来。既然食君之禄,就得救君于难。开门!开门!”

这时,正巧有人从里面出来,子路便趁隙冲了进去。

放眼望去,只见院子里挤满了人。全是因为要以孔悝之名发布拥立新卫侯蒯聩之宣言,而被紧急招来的臣子。他们一个个面呈惊愕、困惑之色,似乎正迷茫于向背之间。年纪轻轻的孔悝,站在院子前的露台上,似乎正在其母亲伯姬和叔父蒯聩的挟持下,发布政变宣言和说明。

子路站在众人背后朝露台上大声喊道:

“你们揪住孔悝干吗?快放了孔悝。即便杀了孔悝一人,正义之士也不会死绝的!”

子路首先想到的是要救出自己的主人。他看到院中的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全都回头看着自己,便对他们展开了煽动攻势:

“太子是个出了名的懦夫。大家快放火烧台。只要一放火,太子就会害怕,就会放了孔叔(悝)的。快放火呀!快放火!”

此时已是薄暮黄昏,院子的角落里原本就燃着篝火呢。子路指着篝火大叫:“放火!快放火!凡是感念先代孔叔文子(圉)的,都去取火烧台。这样就能救下孔叔了。”

台上的篡位者大为惊恐,命令石乞、盂黡两名剑客去结果子路。

子路与那两人奋力砍杀。然而,当年勇猛无比的子路,毕竟敌不过悠悠岁月,时间一长,他就力不从心、呼吸紊乱。看到子路渐渐落败,众人终于纷纷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于是,恶毒的谩骂全都朝子路泼去,无数的石块、棍棒都朝子路身上打去。

突然,敌人长戟的锋芒掠过子路的脸颊。冠缨(系着冠的丝带)被割断了,头上戴着的冠摇摇欲坠。子路用左手去扶冠时,另一个敌人将长剑刺入了子路的肩头。鲜血迸溅,子路轰然倒地,冠也摔到地上。然而,子路依然伸手捡起了冠,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并飞快地系好了冠缨。在敌人的利刃之下,浑身是血的子路用尽最后的力气高叫道:

“看吧!君子是正冠而死的!”

子路死了,整个人被砍成了肉酱。

远在鲁国的孔子听到卫国政变的消息之后,脱口说道:

“子羔会回来的吧。子路会丧命的吧。”

当他得知果然被他不幸而言中时,这位苍老的圣人闭目伫立良久,随即又潸然泪下。

当他得知子路的尸体又遭受醢刑 [17] 时,便命人将家中所有的腌制类食品统统扔掉,并吩咐今后不许将酱摆上食案。

[1] 原文如此。圜冠:圆形的帽子。句屦:鞋名。一种鞋头有装饰物的鞋子。一说“其形歧头”。圜冠和句屦是儒家的典型穿戴。

[2] 矫正弓弩的器具。

[3] 这是源自日本战国时代的一个说法,即地位低的人利用纲纪废弛的乱世,取代原先地位高的人。

[4] 作者在此用了一个“矫角杀牛”的日本谚语,意思与“矫枉过正”差不多。

[5] 私塾生的班长。

[6] 雉为计算城墙面积的单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原注“厚三丈”,有误。

[7] 应为“美人计”。

[8] 指严守正义之人。

[9] 斧钺一类的兵器。

[10] 不得志。

[11] 出自《诗经·小雅·湛露》。本是周天子宴饮诸侯的诗。

[12] 源自《诗经·大雅·生民之什·板》,意为:民间多辟邪,但不要擅自立法。

[13] 楚平王的名字。又称陈公、蔡公,是楚共王的第五个儿子。

[14] 一种内有木舌的铜钟。上古时代宣布政令时用聚众的响器。后用于比喻宣扬教化的人。《论语·八佾》:“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15] 典出《左传·哀公十四年》。意为:只要季路(即子路)与我约定,就不需要鲁国盟誓了。

[16] 此处年代有误,应为周敬王四十年,即公元前480年。这一年,卫国发生内乱。

[17] 醢:hǎi。古代的一种酷刑,即将人剁成肉酱。还有用盐腌制和酱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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