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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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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左贤王打败的因杅将军公孙敖回朝之后,因损兵折将,寸功未立而获罪下狱。然而,他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却十分蹊跷。据他说,从俘虏口中得知,匈奴之所以强悍善战,是因为有一位来自汉朝的降将李将军经常帮他们操练兵马,并授以兵法以备汉军的结果。故而自己的军队才打了败仗。当然,这位因杅将军并未因如此狡辩而获赦免,可听说此话的汉武帝,却理所当然地将雷霆之怒发到了李陵的头上。他将曾一度获准回家的李陵家属再次下狱,并将其老母、妻子、儿子、兄弟统统斩首。更加之世态炎凉,人情浇薄,据记载,连当时陇西(李陵一族原籍陇西)的士大夫们,也都为出自李家而深以为耻。

约在半年之后,从一个边境被绑架来的汉军士卒口中,李陵听到了这一消息。闻听之后,他立刻站起身来,双手抓住那人的胸脯猛烈摇晃,再次确认了事情的真伪。当他得知确实如此之后,便咬紧牙关,不觉将全身的力气都运到了手上。那人挣扎着,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原来在无意之中,李陵的双手已经扼住了那人的咽喉。等李陵松开双手,那人便立刻颓然倒地。李陵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冲出了大帐。

他没头没脑地在野外暴走。强烈的愤怒在脑海中激荡。一想到老母和幼子,他就心如刀绞,却又流不出一滴眼泪。想必他的眼泪已被过度的悲愤烤干了吧。

何止是如今的这一次?朝廷历来就是这样对待我们李家的!——他想起了祖父李广的下场(李陵的父亲,当户在他出生的几个月之前就已经死去了。李陵就是所谓的“遗腹子”。因此,在少年时期培养他的,就是那位有名的祖父)。名将李广在数次北伐中都立下了大功,但由于皇帝身边的一干奸臣作祟,没有得到任何封赏。他手下的部将一个个地全都封侯晋爵,唯独这位廉洁的老将军,不要说封侯了,始终只能清贫度日。最后,他与大将军卫青又发生了冲突。卫青本人还是较为体恤这位老将军的,可他帐下的一名军吏却狐假虎威,羞辱了飞将军李广。激愤之余,这位一代名将便当场在阵营中刎颈自尽了。李陵至今仍记得尚在少年的自己在闻听祖父的死讯后,是怎样放声痛哭的。……

李陵的叔父(李广的次子)李敢,又落了个什么下场呢?他因父亲之死而对卫青怨恨不已,竟跑到大将军府邸将他羞辱了一番。为此,大将军的外甥骠骑将军霍去病代抱不平,在甘泉宫狩猎时,将李敢射死了。汉武帝明明知道此事,却为了包庇骠骑将军霍去病,对外只说李敢是触鹿角而死的。……

与司马迁不同,李陵是比较单纯的。他所感到的,只有愤怒(除了对没有早点实施携带单于首级逃出胡地的计划略感后悔之外)。因此,现在的问题仅仅是如何将此愤怒发泄出来而已。他又想起了刚才那人所说的话,“听到胡地有一位李将军在帮助匈奴练兵以备汉军后,皇帝雷霆震怒”云云。他终于明白了。这个李将军当然不是他自己,而是同为汉朝降将的李绪。此人原为塞外都尉,镇守在奚后城,投降匈奴后,确实经常帮助匈奴练兵,还传授他们兵法。就在半年前,他还跟随单于与汉军作战呢(不过对手并不是因杅将军公孙敖)。李陵心想:就是他了。同被称作李将军的,一定就是这个李绪。

当天晚上,李陵单身闯进李绪营帐,一句话都没说,也没让对方说一句话,只一剑就将李绪刺死了。

第二天早晨,李陵来到单于跟前讲明了一切。单于告诉他不用担心。只是母亲大阏氏 [11] 那里稍稍有些麻烦——那是因为,单于的母亲虽已衰老,却与李绪有些不干不净的丑闻。对此,单于是心知肚明的。根据匈奴的习俗,父亲死后,长子要将亡父的妻妾全都接受下来,成为自己的妻妾,但生母毕竟是不在其内的。在他们那个极度男尊女卑的社会里,对生母还是相当敬重的。故而吩咐李陵,暂时到北方去躲避一下,等事情平息之后,会派人去接他回来的。于是李陵就带上随从,去西北的兜衔山(额林达班岭)暂避了。

没过多久,大阏氏病死,李陵重被召回单于王庭。此时的李陵,似乎已变了一个人。因为,之前一直不参与对汉用兵的他,竟然提出参与军议了。单于大喜过望,封李陵为右校王,还要将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他。要将女儿许配给他之事,以前也曾提起过,都被他回绝了。但这次李陵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此时,正好有一队人马要去酒泉、张掖一带劫掠,李陵便主动要求随军同行。然而,当人马一路往西南而行,途经浚稽山山麓时,李陵的心情就变得沉重起来了。他走在这片曾被部下鲜血浸透的沙漠,这片部下的埋骨之地,不由得想起了死去的战友,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他很快就失去了继续南下与汉军交锋的勇气。于是李陵便托病,匹马单骑,返回了北方。

翌年,也即太始元年,且鞮侯单于去世,与李陵交好的左贤王继位,是为狐鹿姑单于 [12] 。

身为匈奴右校王的李陵,直到此时,心中仍是矛盾重重,犹疑难决。老母妻子被诛杀的怨恨无疑是刻骨铭心的,但先前的经历已经表明,带兵与汉军交战,自己是做不到的。尽管自己已发誓不再踏入汉地一步,尽管与新单于友情深重,可对于自己能否彻底胡化,终老胡地,他还是缺乏信心。

生性不喜多思的他,每当胸中烦闷不已之际,总是独自跨上骏马,飞驰于旷野。在秋高气爽,蓝天一碧之下,他如同发疯一般,催响马蹄,奔驰于草原、丘陵之上。一口气狂奔了几十里,人马都感到困乏之后,他便在高原上找一条小河,饮马河畔,自己则仰面朝天地躺在草地上,带着略觉快意的疲劳感,畅望着高远、洁净的蓝天。有时候他会觉得:啊,我原本就是广袤天地间的一粒尘埃而已,管他什么胡呀汉的!休息过后,他又重新跨上马背,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待到夕阳晕染了千里黄云,疲惫不堪的他才会返回自己的营帐。疲劳,只有疲劳才是他唯一的解脱。

有人带来了司马迁由于为李陵辩护而获罪的消息。但李陵既不感激,也不怀有同情。他与司马迁虽然相识,也打过招呼,但没什么交情。相反,他只觉得那是个夸夸其谈的讨厌鬼。事实上,现在的李陵,为了抑制自己内心的苦痛,已经耗尽了心力,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体察别人的不幸呢?虽说不觉得司马迁是在多管闲事,可事实上也并不感到有什么可抱歉的。

对于胡地的风俗,李陵起初只觉得既野蛮又滑稽,但结合当地实际的水土和气候来看,就觉得没什么野蛮和不合理了,故而也就渐渐地接受了。不穿厚厚的毛皮胡服,就熬不过朔北的寒冬;不吃牛羊肉,就攒不起抵御严寒的体力来;没有固定的房屋,那是他们的生活形态使然,是不能蛮不讲理地贬斥为低级、原始的。如果非要坚持汉人的生活习俗,恐怕在这胡地的自然环境中,是一天也活不下去的。

李陵还记得上一代单于所说过的话。且鞮侯单于说,汉人一开口,总说自己的国家是礼仪之邦,而将匈奴的行为看得如同禽兽一般。可汉人所说的礼仪究竟是什么呢?不就是将丑恶的表面加以美化,不就是“虚饰”吗?就见利忘义,嫉贤妒能而言,汉人与胡人,到底哪个更严重呢?在贪财好色方面,又到底是哪个更无耻呢?剥去了华丽的外衣来看,应该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汉人懂得糊弄与掩饰,胡人不懂罢了。当他引用汉初以来汉人骨肉相残,诛杀、排挤功臣的实例来说这番话时,李陵几乎无言以对。

事实上作为一名武将,他以前也一再对烦琐的礼仪怀有疑问。他觉得在许多情况下,胡人的粗野、正直,要比掩盖在美名之下的汉人的阴险、毒辣好得多。他总觉得不问情由地将诸夏之俗奉为高雅,而将胡地风俗贬为野蛮,完全是汉人的偏见。譬如说,以前他也盲目地相信一个人在“名”之外,必须有“字”,可仔细想来,这样的必要性,是根本不存在的。

他的妻子是个极其温顺诚朴的女人。直到现在,在丈夫跟前还是畏畏缩缩,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可他们所生的儿子,却一点也不怕老子,动不动就要爬到他的膝盖上来。看着这个儿子的小脸蛋,李陵就会想起数年前留在长安的那个儿子——与他母亲、祖母一起被砍了脑袋——的面庞,令他黯然神伤。

恰好在李陵投降匈奴的前一年,汉朝的中郎将苏武被扣押在了胡地。

苏武原本是作为和平使者,为交换俘虏事宜而被派来的。然而,由于某副使十分偶然地卷入了匈奴的内部纷争,整个使团成员都遭到了囚禁。单于无意杀死他们,却欲以死为威胁而降服他们。结果只有苏武一人宁死不降,不仅如此,为了不受辱,他还拔剑刺穿了自己的胸膛。对于昏倒在地的苏武,胡医采用了一种匪夷所思的抢救方法。根据《汉书》记载,他们在地上挖了一个坑,让苏武躺在坑里,然后踩踏他的后背,给他排血。得益于这种粗暴的治疗,不幸的苏武在晕死半天之后,居然死而复生了。且鞮侯单于十分看重苏武。数十天之后,苏武的身体终于恢复了,单于的近臣,也即上文提及的那个卫律,前来探望,并力劝他投降。结果遭到苏武无情的痛骂,卫律羞愧难当,只得灰溜溜地跑了。之后,苏武被囚禁在地窖之中,乃至以毡毛和雪来充饥,随后又被迁往北海(贝加尔湖)之滨的不毛之地去牧羊,说是公羊不产乳,就绝不放他回去。此事与他那持节十九年的名声一样,曾被广为传扬,此处恕不赘言。总之,当李陵不得不死心塌地,决定在胡地了此余生的当儿,苏武已在北海做了好一阵子孤独的牧羊人了。

李陵与苏武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以前还曾同宿一处,一起担任过侍中之职。在李陵的眼里,尽管苏武有些偏执且不合时宜,可确实是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天汉元年,苏武使北后不久,其老母病死,李陵曾一路送葬直到杨陵 [13] 。而就在李陵即将动身北伐之际,听说了苏武之妻因丈夫无望南归而改嫁他人的传闻。当时的李陵还曾因其薄情寡义而为老友感到愤愤不平。

然而,李陵万没想到自己竟会投降匈奴,而自此以后,他就不想再见到苏武了。甚至当他得知苏武被迁至北方而两人不会再见面后,反倒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自己全家被戮使他彻底断了回归汉地之念后,他就更要躲避这位“手持汉节的牧羊者”了。

在狐鹿姑单于继位后的数年间,曾一度谣传苏武已生死不明。而当狐鹿姑单于想起这位无比坚强,连父王也未能降服的汉使后,便劳李陵去探明苏武是否安好;倘若仍健在的话,就再次劝其降服。因为他早就听说李陵与苏武是老朋友。没奈何,李陵只得领命北上。

沿姑且水北上,李陵一行首先到了该河与郅居水的交汇处,然后穿过森林地带一路直奔西北。他们在积雪尚随处可见的河岸上行进数日,终于隔着森林、原野,望见了北海那碧绿的湖水。当地的丁灵族向导将这一行人带到了一间简陋的小木屋前。屋里人被久违了的人声惊动,手持弓箭跑了出来。在这个从头到脚裹着毛皮、胡须蓬乱得像熊一般的野人脸上,李陵看出了从前那个栘中厩监苏子卿的面影。然而,对方却在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认出眼前的这位身穿胡服的大官,就是从前的骑都尉李少卿。因为,苏武根本不知道李陵已经投靠匈奴了。

刹那间,久别重逢的感动,压过了李陵心中原本想躲避苏武的隐情。最初,两人都激动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李陵的随从很快就在附近撑起了几顶帐篷,这片无人之境,陡然间热闹了起来。早已准备好的酒食被端进了苏武的小屋,难得的欢笑声惊飞了林中的夜鸟。李陵一行,在此地一连逗留了好多天。

至于自己缘何会身穿胡服,李陵实在是难以启齿。但他还是说了,并且是只讲事实经过,不做丝毫辩解。苏武也平静地述说了自己这几年来惨淡的经历。他说道,数年前,匈奴的於靬王 [14] 在狩猎时偶然经过此地,十分同情苏武的境遇,曾连续三年供给他衣服食物,可在於靬王死后,就只能在冰冻的大地上挖出野鼠来充饥了。至于他生死不明的传言,则似乎是他畜养的牲畜被悍匪抢光后所产生的讹传。李陵向苏武通告了他母亲的死讯,而他妻子弃子改嫁之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让人觉得十分不解的是,苏武到底是指望什么而活着的?难道他到现在仍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回到汉地吗?听他的口风,似乎事到如今,他已经对此不抱幻想了。那么他到底为了什么,一天天地忍受如此惨淡的煎熬呢?只要他表示愿意臣服于单于,那是肯定会受到重用的。不过,李陵十分清楚,苏武是不会这么做的。令李陵感到疑惑不解的是,既然如此,苏武他为什么不早早地了结自己的生命呢?李陵不能亲手断送自己已无南归之望的生命,那是由于在不知不觉中,已在此地结下了因缘,产生了种种恩爱、情义,更何况如今一死了之的话,也算不上是为大汉尽忠了。可苏武就不同了。他在此地并无牵挂。李陵觉得,就为大汉尽忠这一点而言,永无尽头地在旷野上持节挨饿与焚毁节杖、自刎而死之间,似乎并无差别。要说这个在刚刚被俘时,会猛然拔剑刺胸的苏武,到了今天却突然变得怕死了,这可是绝对难以想象的。

李陵想起了苏武年轻时的偏执——那股近乎滑稽的死硬劲儿。或许苏武拿的是这么个主意吧:单于想以荣华富贵为诱饵来钓极度贫困中的自己,自己禁不住诱惑而上钩则自不待言,即便自己受不了苦难而自杀,也就相当于败给了单于(或者说是以单于为象征的命运)。然而,在李陵的眼里,苏武那与命运死怼的样子并不滑稽可笑。能够若无其事地笑傲难以想象的艰难、贫苦、酷寒、孤独(并且到死为止),如果这算是偏执,那么这种偏执无疑是无比悲壮、伟大的。看到苏武以前那种多少有些幼稚的偏执,竟然升华得如此壮大,李陵惊叹不已。更何况他没指望自己的行为能够传回汉地。被接回汉朝的奢望自不必说,他那在不毛之地与苦难死磕的事迹别说指望传回汉朝了,他甚至都没指望有谁能将其传到匈奴单于的耳朵里。毫无疑问,他将在默默无闻中孤独地死去。而在那即将撒手人寰的最后的日子里,回顾自己的一生,他会对严酷的命运给予轻蔑的一笑,从而十分满意地死去。即便无人知晓自己的事迹,也毫不在意。

而李陵自己呢?倒也曾想获取上一代单于的项上人头。可他又担心即便得逞,是否能携之逃离胡地,恐怕自己的如此壮举不能传回汉朝,患得患失间,终于丧失了行动的良机。面对着毫不担忧别人是否知道自己的苏武,李陵想到这里,不由得冒出了冷汗。

两三天过后,最初的激动平息了,李陵的心中产生了一个怎么也解不开的心结。因为无论说什么,他都会将自己的过去与苏武的做对比。尽管他也不能明确地判定苏武是义士而自己是卖国贼,可他不由得感到,之前唯一的自我辩解,也即积累至今的所谓的苦恼,在苏武那长年累月于森林、原野、湖水的静默中磨炼出来的威严面前,简直是不值一提的。

不仅如此,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李陵总觉得在苏武对待自己的态度中,似乎有一种类似于富人面对穷人时的姿态。也即知道自己处在优越的地位,所以给对方展示一种宽大为怀的姿态。李陵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可尽管说不清道不明,但这种感觉确实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苏武满身褴褛,可他眼中不时浮出的怜悯神色,却让身裹豪奢貂裘的右校王李陵感到无比胆怯。

逗留了十来天之后,李陵告别旧友,悄然南归了。临走时,他在这个林中小屋里留下了充足的食粮和衣物。

单于嘱托的劝降之事,李陵最终也没说出口。因为苏武的态度十分明朗,已经无需多问了。李陵觉得,到了如此地步,倘若再要劝降的话,就简直是对苏武和自己的侮辱了。

南归之后,苏武的身影也是一天都没有脱离过李陵的脑海。他甚至觉得,离开之后,苏武的形象反倒愈发威严地耸立在眼前了。

虽说李陵自己也并不觉得投降匈奴是一件光彩之事,可他原本一直坚信,考虑到自己对故国的付出和故国对自己的回报,即便是最严苛的批评者,也会认为他的降胡实属“无可奈何”。然而,现在就有这么一个人,即便面对着绝对的“无可奈何”之事,也决不允许自己屈服于这种“无可奈何”。

无论是饥饿、严寒、孤独,还是故国的冷漠,自己的节义不为人知等近乎确凿的事实,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能促使他改变节义的“无可奈何”之事。

对于李陵而言,苏武的存在,既是崇高的道德训诫,也是个令人心神不宁的噩梦。之后,他也时常差人去向苏武问安,并赠送食物、牛羊、毛毯。可他自己的内心,却一直处在既想见到苏武,却又怕见到苏武的矛盾之中。

数年后,李陵又一次造访了那所位于北海之滨的小木屋。而在途中,遇上了一些戍卫云中之北地区的士卒。李陵从他们口中得知,近来汉地边境,从太守到平民百姓,全都穿上了白色的衣服。全民服色皆白,无疑是在为天子服丧。李陵由此得知,武帝已驾崩了。

到了北海之滨,李陵将此事告诉苏武后,苏武便面朝南方,号啕大哭了起来。他一连恸哭数日,最后竟吐出了鲜血。见此情景,李陵的内心也渐次下沉,及至黯然神伤。他毫不怀疑苏武的恸哭是出于真情实感,也不禁为其单纯而剧烈的悲痛所感动。然而他自己,如今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细想起来,苏武虽然不像李陵那样全家遭戮,可他的哥哥和弟弟,一因天子出行时仪仗行进出了点差错,一因未能捕获罪犯而双双被责令自戕。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苏武也都未受到朝廷的厚遇。由于李陵了解这一切,所以如今看着苏武单纯、真挚的痛哭模样,他才首次发现,在苏武那种以前只以为是强烈的偏执的深处,还潜藏着对大汉故土的无与伦比的、清澈醇正的眷恋(这不是“义”“节”之类外加的东西,而是无可抑制的、时常会喷涌而出的如同骨肉亲情一般的自然之爱)。

面对着横亘于自己与旧友之间的这种本性层面的隔阂,李陵不由得对自己的处世之道产生了怀疑。

李陵告别了苏武,回到南边时,刚好汉朝也派来了使者。那是来通报武帝之死,昭帝即位,且缔结友好关系——这种友好关系通常维持不了一年——的和平使者。来者共有三人,而出人意料的是,其中竟有李陵的故交陇西人任立政。

原来,该年二月武帝驾崩后,便由年仅八岁的弗陵 [15] 继位,并根据武帝的遗诏,由侍中奉车都尉霍光任大司马大将军辅佐朝政。霍光原本就与李陵交善,而升任左将军之职的上官桀,也是李陵的故友。他们二人商量过召回李陵之事。正因为这样,此次遣使匈奴之际,就有意选派了李陵的旧友。

汉朝的使者在单于跟前办完了冠冕堂皇的正事之后,单于便摆下了盛大的酒宴。以往在这种场合,都是由卫律负责招待的,可这次由于是李陵的老朋友来了,所以将李陵也拉了来,一同出席酒宴。任立政看到了李陵,但席前有众多匈奴的大官在座,他也不能明言让李陵归汉。于是他便频频向李陵使眼色,还手抚刀环 [16] ,暗中示意。李陵看到了,也基本察觉了对方的用意。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正式宴会结束之后,仅留下李陵、卫律等人以牛酒和博戏 [17] 来招待汉使。这时,任立政对李陵说:如今朝廷已经大赦天下,老百姓正安享着太平盛世呢。由于新帝年幼,在你的老朋友霍子孟和上官少叔的辅助下治理天下。其实,任立政看出,卫律已经彻底成了胡人了——事实也正是如此——故而不便当着他的面劝李陵归汉。只提出霍光和上官桀的名号来打动李陵的内心。李陵闻听之后,默然不答。他凝视任立政良久,然后摸了一下头上的束发。他头上的发髻已经不是中原式样了。过了一会儿,卫律离席更衣,任立政这才用亲密的口吻呼唤了李陵的字。

“少卿啊,这么多年来,你真是受苦了。霍子孟和上官少叔在向你问好啊。”

李陵也回问了那二人的安好。但他的语气十分冷淡、生分。任立政再次开口道:

“少卿啊,回去吧。富贵何足道?什么也不用多说了,回去吧。”

刚从苏武那里回来的李陵,并非没有被旧友那诚挚的话语所打动。可是,他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的,连想都不用想,那是绝不可能的了。

“要回去不难,然而,难道不又是自取其辱吗?何况……”

话说到一半,卫律回席来了。两人全都闭口不言。

宴会终了,作别散去之际,任立政若无其事地走近李陵,再次低声询问他有无归汉之意。李陵摇了摇头,回答说:

“丈夫岂可再次受辱。”

不过,这话说得有气无力,恐怕也不是由于怕卫律听到的缘故吧。

五年后,汉昭帝始元六年夏,原以为就此不为人知地在北海穷困而死的苏武,却十分偶然地得以回归汉朝了。那个汉天子在上林苑射得的大雁脚上缚有苏武的帛书的故事,自然是十分有名的。当然,这无非是为了驳斥匈奴单于那苏武已死的说法而编造出来的托词而已。其实是十九年前跟随苏武一同来到胡地的,一个名叫常惠的人,在遇到汉使后,告诉他们苏武还活着,并教他们说这么一番假话以营救苏武。于是单于立刻遣使飞奔北海,将苏武带至王庭。

此事极大地震动了李陵的内心。当然了,无论归不归汉,苏武同样是伟大的,故而对于李陵而言,苏武永远是一种鞭笞。但是,苏武归汉,也让李陵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苍天有眼!——这才沉重打击了李陵的心灵。原以为老天爷是个瞎子,可事实上它还是什么都看着的。李陵不由得肃然起敬,并感到恐惧。尽管李陵直到此刻仍不觉得自己的过去有什么差错,可眼下就有苏武这么个坚贞之士,不仅用自己的行为让李陵为自己的过去感到羞耻,并且苏武还能将自己苦行坚守的事迹彰显于天下。面对如此境况,李陵的内心又怎能不受震动呢。与此同时,他又感到极度的恐慌。他心想,自己如此七上八下,愁肠九转,该不是出于羡慕吧?

临别之际,李陵为老友设宴饯行。要说的话很多,可无非也就是降胡之时自己其实是有如此这般打算的,可在付诸行动之前,远在故国的家人已被诛戮殆尽,故而无从得归了。可这话说出口来,也就变成发牢骚了。所以他直到最后也只字未提。只是在酒酣耳热,实在按捺不住时,才起身歌舞了一回。歌曰:

径万里兮度沙漠,

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

士众灭兮名已隤 [18] 。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歌舞时,李陵声音颤抖,泪满双颊。尽管他内心也叱责自己这种小儿女姿态,却也无可奈何。

时隔十九载,苏武终于回到了祖国。

司马迁在获刑之后,一直孜孜矻矻,笔耕不辍。

在放弃了现实世界中的追求之后,他仅作为书中的人物而存活着。他那张在现实生活中不再张开的嘴,却借着鲁仲连的口舌,喷出了熊熊烈火。他时而化为伍子胥,剜出了自己的双眼;时而化为蔺相如,当面怒斥秦王;时而又化为燕太子丹,为荆轲洒泪送别。而在叙述楚大夫屈原的郁愤之时,不惜笔墨,长长地引用了其投身汨罗江之际所留下的遗作《怀沙》赋。司马迁似乎觉得这一篇赋,应该就是他自己的作品。

起稿后十四年,遭受腐刑后八年,当京师兴起巫蛊之狱,发生戾太子悲剧之时,这部父子相传,符合最初构思的通史,已经基本完成了。之后的增补、删减、推敲,又耗费了数年时光。而这部一百三十卷,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的《史记》全部完成之时,已经离汉武帝驾崩之期不远了。

写完《太史公自序》的最后一笔后,司马迁不由得凭几茫然。从他的内心深处,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他的眼睛对着院子里一棵茂密的大槐树注视了良久,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耳朵里也是什么都听不进去,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静下心来,想捕捉从院子的什么地方传来的蝉鸣之声。按理说,他应该觉得高兴才是,可首先感到的却是虚脱般的茫然、寂寥和不安。

随即他将业已完成的著作呈献官府,并在父亲的墓前加以禀告。做这些事情时,他依旧打起了精神,可在此之后,他立刻就陷入了虚脱状态。就像神灵离身后的巫师一般,身心两方面都萎靡不振了。六十刚出头的他,似乎一下子又老了十岁。武帝驾崩也好,昭帝即位也罢,似乎对于这具曾经的太史令司马迁的躯壳而言,都已经毫无意义了。

上文提到的汉使任立政等人,在胡地寻访过李陵之后,重新回到京城长安时,司马迁已经与世长辞了。

关于李陵,自他与苏武作别之后,除了他于元平元年 [19] 在胡地死去的传说之外,就再也没留下一条可靠的记载。

在此之前,与之交善的狐鹿姑单于已死,其子壶衍鞮单于 [20] 即位。但就在这继嗣问题上,发生了左贤王与右谷蠡王之内乱,他们与阏氏、卫律相对抗。不难想象,就算李陵无意介入,也定会卷入其中的吧。

之后,根据《汉书·匈奴传》记载,李陵在胡地所生的儿子拥立乌籍都尉为单于,与呼韩邪单于相对抗,后遭失败。此为宣帝朝五凤二年之事,也即恰好是李陵死后的第十八年。史籍上只说是李陵的儿子,并没有留下名字。

[1] 公元前134—前74,字少卿,陇西成纪(今甘肃省静宁县西南)人。名将李广的长子李当户之子,李当户早死,李陵为遗腹子。

[2] 当时以三百步为一里,约为405米。

[3] “元狩”和“元鼎”都是汉武帝时代的年号。公元前122年至前111年。

[4] 因杅(yu)为匈奴地名。“因杅将军”为以所征之地的地名而封的将军之号。

[5] 天文,占卜。

[6] 洛阳的古称。

[7] 应为七代:汉高祖刘邦、汉惠帝刘盈、西汉前少帝刘恭、西汉后少帝刘弘、汉文帝刘恒、汉景帝刘启、汉武帝刘彻。其中西汉前少帝刘恭、西汉后少帝刘弘在位时间都只有短短的四年,或许作者因此缘故而未将其计入。

[8] 匈奴王。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成为单于,在位五年后死去。

[9] 也称呴犁侯。匈奴王。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即位,一年后死去。

[10] 丁灵族是北狄之一,公元前五世纪至公元前三世纪生活在贝加尔湖畔到南西伯利亚一带,是突厥系的游牧民族。

[11] 匈奴的皇太后。

[12] 且鞮侯单于的长子。继位之际,与弟弟左大将之间曾发生矛盾。在位十一年。

[13] 长安附近的墓地。

[14] 且鞮侯单于的弟弟。

[15] 汉武帝的第六子。即汉朝的第八代皇帝,汉昭帝。

[16] 由于“环”与“还”同音,所以“手抚刀环”就是提示李陵回归汉朝之意。

[17] 牛酒,代指馈赠、犒劳的物品。博戏,当时流行的一种以筷子和骰子为工具的博彩游戏。

[18] 败坏。

[19] 即公元前74年。下文的五凤二年即公元前56年。

[20] 狐鹿姑单于之子。在始元年间即位,因年幼缺乏统率力,接受卫律的与汉朝和亲之策,并将苏武等人放回汉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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