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竹青庄的房客(3)(1/2)
“每个人上课时间都不一样,所以我都是先煮好,要吃的人再自己热来吃。早餐通常在8点半左右,晚餐大概是在7点半吧。”
“知道了。”
阿走先是点点头,然后又郑重地向清濑一鞠躬。“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清濑再度露出微笑。阿走原本以为清濑带自己来竹青庄别有企图,但在见过这里半数的房客后,他实在很难再怀疑这个人的居心。先是清濑,然后是一一现身的那几个房客,虽然他们都有点古怪,却也都马上接纳了阿走。而此刻清濑脸上的微笑,也不带半点强迫意味,反而显得相当含蓄。
厨房传来挂钟的报时声。
“10点半了,”清濑猛然回过神,看一眼搁在玄关入口处的脸盆,“现在还能跟房东借浴室。如果你不累,要不要顺便跟我去主屋向他打声招呼?”
两人再次一起走出玄关。清濑觉得一下脱鞋、一下穿鞋有点麻烦,建议阿走随便借一双保健拖鞋先穿着。玄关一角散落着好几双拖鞋任他挑选,因为竹青庄的房客喜欢穿拖鞋在附近随意活动。
他们踩着碎石子穿越庭院,前往主屋那栋木造平房。其实,说是说庭院,也只有几棵适合乘凉的大树沿着树篱乱长而已,其他都是些乏善可陈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一辆大型白色面包车承袭着庭院的风格随意停放其中,而且那还不是它的固定车位,感觉像是车主想停哪里就停哪里一样。这块土地位于寸土寸金的东京都内,屋主却在使用上如此奢侈随兴。
找到住处后,阿走内心似乎也踏实许多,头一次对这个学区萌生一种亲切感。
本来以为东京只是个杂乱、匆忙的地方呢。阿走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没想到,竟然不是这么一回事。这里的人也很用心生活,和他土生土长的故乡没什么两样;他们一样也种植树篱、造园作景,追求恬适的生活。
或许是听见阿走两人的脚步声,某种生物兴奋的喘息声从黑暗中传来。定睛一看,一只棕色混种狗从主屋缘廊[5] 下现身,朝两人猛摇尾巴。
“我把最重要的房客给忘了,”清濑蹲下来抚摸小狗的头,“这是房东养的狗,它叫尼拉[6]。”
“好怪的名字。”
阿走在清濑身旁蹲下,看着狗儿那双乌黑、水汪汪的眼睛。
“它是以前住在青竹的学长捡回来的,”清濑用手指撩起尼拉下垂的耳朵,“听说在冲绳那边,‘尼拉’是‘极乐’的意思……大概是这样吧。总之,这就是它名字的由来。”
“是吗……原来是极乐的意思。”
这只狗确实看起来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样子,很适合这个名字。
“虽然是只看到谁都会黏上去的笨狗,但真的蛮可爱的。”
尽管清濑一下子玩它的耳朵、一下子把它卷曲的尾巴故意拉长,尼拉仍然频频对两人示好。阿走也摸摸它的头,当作向它打招呼。尼拉戴着漂亮的红皮项圈,没被系上锁链。“你戴起来很好看啊。”阿走对狗儿轻声说道。
房东是个名叫田崎源一郎的矍铄老人。
清濑将阿走的遭遇适当地修饰了一番,并请求房东晚点向他收租。老人只是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但当他一听到阿走的名字,表情却略产生变化。
“藏原走……你该不会是仙台城西高中那个藏原吧?”
房东急切地开口问,神情就像在海边被细碎浪花溅了一整脸的人,看不出他是觉得不悦还是兴奋。面对一个可能知道自己过去的人,阿走不禁紧绷全身以对,同时也再度怀疑起清濑带自己到竹青庄的企图,心情顿时一沉。他不想再为纪录而跑了,也不想再接近那个被队友的嫉妒、竞争心所摆弄的世界。
阿走僵着一张脸,低着头伫立在主屋的前门口。房东可能察觉阿走的态度有异,因此没再追问下去。
“总之,你就跟大家好好相处吧。小心别拆了我的房子啊。”
语毕,房东便径自回到传出电视声的起居室。可是我才刚来,就看到地板破了一个洞——阿走暗自心想,一边回头看清濑。
“别说,”清濑说,“只要房子没垮,房东就不会来巡视。”
浴室位于主屋最里侧,换衣间里还有一台大型洗衣机。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纸,上头写着“洗衣请在晚上10点前完成,内衣裤需先手洗再放入”,字体气势磅礴,跟挂在旅馆壁龛的字画没两样。由于字迹和内容的落差实在太大,阿走一时看得入神,这时突然有人从黑漆漆的浴室开门走出。
一个黑人浑身冒着热气地来到换衣间。这一连串突发状况让阿走吓得往后一退,一屁股撞上身后的洗衣机。只见黑人纳闷地望向阿走他们,一边用毛巾擦拭身体,一边用完全没外国口音的日语对清濑打招呼。
“晚安,灰二兄。这位是?”
“他是新来的房客藏原走。阿走,他是留学生姆萨·卡玛拉,目前住在203号房,是理工学院二年级生。”
“阿走,请多指教。”
姆萨光着身子,落落大方伸出手来。不习惯和人握手的阿走,略显僵硬地握住姆萨的手。
姆萨的身高跟阿走差不多,眼神透着一股沉静与深谋远虑。经历之前那些聒噪房客的精神轰炸后,总算遇到一个正常又沉稳的人,阿走不禁稍微松了口气。不过,还是有件事让他觉得奇怪。
“为什么你洗澡没开灯?”
阿走一问,姆萨回以爽朗一笑。
“为了自我锻炼,”姆萨说,“人在黑暗中下水时,心中往往会产生很大的不安,然而我认为这是一帖省视自我的良方。阿走,你不妨也试试看。”
姆萨的日语非常标准,以口语来说略嫌生硬,感觉非常奇妙。
“我会试试看。”
嘴上这样说,其实阿走内心想的是:又一个怪胎。
等清濑和姆萨走出换衣间,阿走终于得以独处,不禁轻吐了一口气。
他脱掉衣服,打开浴室的电灯,在淋浴区搓洗身体。好一阵子没钱上澡堂,阿走已经很久没好好洗个澡了。洗完身体后,他决定关掉电灯试试。
姆萨说得没错,在黑暗中泡澡的确会让人心生不安,更何况阿走还是头一遭造访这间浴室。黑暗中,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不小心撞到浴缸内侧的阶梯。这想必是特地为房东他老人家设计来当垫脚台用的吧。
阿走伸手摸索着小心翼翼坐下,在逐渐变温的洗澡水中伸展双脚。置身黑暗中,连水也变得沉重。不知是否出于多心,阿走觉得每次自己挪动身躯,回荡在浴室中的水声听来也格外响亮。
阿走闭上双眼。迎向新生活的恐惧与不安,此刻跟着阿走一起悬浮于水面。“我们会定期汇钱给你,你爱怎样就怎样吧。”他想起父母亲失望的脸庞,以及近乎听之任之的口吻;他想起每天不断在椭圆型跑道上奔跑时,映入眼帘的一排排屋舍;他想起队友对他的恶意羞辱,还有他们粗暴关上置物柜的声响。诸如此类的片段一股脑儿涌上心头。阿走让自己逐渐向下沉,直到池水淹过鼻子。
呼吸越来越困难,但阿走依然不换气,只是出于习惯地计数自己的心跳。比这还痛苦的经验,他在跑步时可尝过许多;跑到肺部充血,跑到血的气味涌上喉头,是很寻常的事。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在跑,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在跑步中找到快乐吗?还是他不想输给任何人,不想输给自己?
心脏开始剧烈鼓动,令它的位置所在变得无比鲜明;即便用湿漉漉的手捂住耳朵,仍掩不住回荡在体内的怦咚巨响。阿走终于从水中探出头,猛地吸入新鲜空气,同时睁开紧闭的双眼。
从阴暗的浴室窗户向外望去,主屋隔壁的竹青庄朦胧地映入阿走的眼帘。灯火通明的窗户比刚才多了几扇,光线柔和地洒向漆黑的庭院,印下窗户的轮廓。
他不禁心想,或许姆萨并非喜欢在黑暗中洗澡,而是喜欢在过程中眺望这幅景致。
等阿走回到刚被分配到的竹青庄寝室时,清濑的毯子已经搁在那儿了。
房间四处嘎吱作响,天花板一带尤其严重;枯枝断裂般的声音不绝于耳,一刻不停歇。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我的栖身之处。
阿走躺下来盖上毯子,上头的榻榻米味拂过鼻尖。虽然嘎吱声仍在耳边挥之不去,心里却比在外头餐风露宿时踏实多了。
一闭上眼,阿走立即进入梦乡。
姆萨·卡玛拉在竹青庄的玄关和清濑道别,走上二楼要回自己的房间。
去年春天他刚搬进来时,这栋木造房屋曾经让他觉得相当不安,连走在走廊上都得提心吊胆。姆萨的老家是殖民地风格的石造洋房;以前的他,压根没想过自己会住在墙壁薄到能听见隔壁房客说话声、走廊窄得连两人错身都有困难的房子。
但现在的姆萨,却深深爱上竹青庄这栋建筑,以及同住其中这一票年龄相近的房客。
姆萨想起刚才在主屋浴室认识的阿走,暗自希望也能和他相处融洽。姆萨脑中浮现阿走那运动员般的灵活身手,以及看着他时那对略带迷惘却又透着坚定意志的眼神。或许——或许,阿走也会很快就习惯这里,姆萨心想。
姆萨房间的前一间,也就是走廊左侧那三间房间正中央的202号房,房门开了一条缝。姆萨经过时顺便往里头瞧了一眼,只见那间房的房客——社会学院四年级的坂口洋平——正在跟住姆萨对门205号房的商学院三年级生杉山高志一起看电视。
“你们好。”姆萨很想找人聊聊,于是出声跟他们打招呼。
“喔,进来啊。”房内的两人回过头来,一派轻松地邀他入内。
姆萨接过表面凝着水滴的罐装啤酒,跪坐在榻榻米上。
“kg兄,你又在看猜谜节目了?”姆萨看着屏幕里那些抢答的艺人,略感诧异地说。
202号房的房客坂口热爱猜谜节目,喜欢到要录下来的地步,死也要看到每一个猜谜节目不可。竹青庄的人习惯半取笑地叫他kg,也就是“猜谜王”的意思。
“那还用说!”kg边说边猛敲一下手边的纸巾盒,然后对着电视大声喊出谜底,“卡拉卡拉浴场[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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