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 (3)(1/2)
莫雷尔的法国血液在血管里沸腾,犹如贡布雷的葡萄汁发酵起泡一样,他身在报社的办公室,却认为战争时期呆在办公室里没有出息,所以最终投笔从戎,虽然维尔迪兰夫人竭尽全力说服他留在巴黎。当然,她感到气愤的是,德-康布尔梅先生在他这样年纪仍留在参谋部里,她在谈到任何不去她家的人时说:“这个人是在什么地方想出办法躲起来的?”要是有人断言这个人从第一天起就在第一线,她会毫无顾忌地回答说撒谎,或者也许是她没有弄错的习惯:“完全不是,他没有离开过巴黎,他正在做一件事,这件事几乎和陪一位部长散步一样危险,这话是我对您说的,我对您打包票,我是通过一个看到他的人知道这件事的。”但是,对待那些常客却并非如此,她不愿让他们上前线,认为战争非常“使人烦恼”,会使他们疏远。因此,她进行一切活动使他们留下来,因为这样她将会得到双重的乐趣,一是同他们共进晚餐,二是当他们尚未到达或已经出发之时,使他们对无所事事感到沮丧。不过必须使她的常客同意这种圈套式的安排,她看到莫雷尔硬要这样做感到遗憾,同他谈了很久,但白费力气:“不,您是在这个办公室里出力,而且比在前线用处更大。需要的是有用处,真正成为战争的一部分,并参加进去。有些人参加了进去,另一些人则是远离火线工作的军人。而您呢,您参加了进去,请您放心,大家都知道,没有人会谴责您。”她在不同的情况下就是这样,不过男人并非如此罕见,她也不必象现在那样以女客为主,如果有一个男人失去了母亲,她就会毫不犹豫地使他相信,他可以继续出席她的招待会而不会有任何不便。“悲伤要放在心里。您如果想去参加舞会(她是不举办舞会的),我会第一个劝您不要去,但在这里,在我星期三的小聚会中或者在一个楼下包厢里,无人会对此感到惊讶。人们十分清楚,您感到悲伤……”现在,男人更加罕见,丧事更加频繁,甚至无须阻止他们出入社交界,战争就足以说明问题。维尔迪兰夫人拼命拉住留下的那些男人。她想要使他们相信,他们留在巴黎对法国更有用处,就象过去她会对他们肯定地说,死者要是看到他们在娱乐会感到更加高兴。不管怎样,她的男客很少;也许她有时后悔自己同德-夏吕斯先生关系破裂,而且已无法重归于好。
但是,如果说德-夏吕斯先生和维尔迪兰夫人不再进行互访,维尔迪兰夫人却继续接待客人,而德-夏吕斯先生则继续寻欢作乐,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有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小区别。例如,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戈达尔现在参加招待会时身穿《梦幻岛》中的上校军装,相当象一位海地海军上将的军装,呢料上有一条天蓝色的宽绶带,使人想起“玛利亚的子女们”的绶带;德-夏吕斯先生过去喜爱成年男子,由于他现在所在的城市中成年男子都已销声匿迹,他就象某些法国人一样,那些人喜欢在法国的女人,并住在殖民地里:他迫不得已,先是养成了玩男孩的习惯,后来开始喜欢男孩。
不过,这些特点中的第一个特点相当迅速地消失了,因为据报上说,戈达尔不久便“面对敌人”而死,虽说他没有离开过巴黎,实际上是因年老过于劳累,不久以后维尔迪兰先生也随之而去,他的死只使一个人感到悲伤,据说此人就是埃尔斯蒂尔。我曾以一种可以说完美无缺的观点研究过他的作品。但是,随着年事渐高,他迷信地把自己的作品和曾经为他提供模特儿的社会联系起来;通过印象的炼金术,社会在他的笔下变成了艺术作品,为他提供了公众和观众。他越来越象唯物主义者那样相信,美的显著部分存在于事物之中,所以他先是把埃尔斯蒂尔太太看作他曾在自己的绘画中和一些挂毯中追求过、喜欢过的有点粗俗的美的典型,而维尔迪兰先生的去世,使他看到社会背景,即行将消失的背景——同作为该背景组成部分的时装式样的过时一样迅速——的最后一批残余中的一种随之消失,这种残余可以扶植一种艺术,证明其可靠性,犹如法国大革命在摧毁十八世纪的优雅时,可以使一位游乐图的画家感到难过,或是蒙玛特尔高地和烘饼磨坊的消失,会使雷诺阿感到伤心;但是,维尔迪兰先生的去世,尤其使他看到一双眼睛和一个头脑的消失,它们曾对他的绘画作过最为中肯的评价,他的绘画可以说是以令人喜欢的回忆这种状态存在于它们之中。也许已经出现一些同样喜爱绘画的年轻人,但他们喜爱的是另一种绘画,他们不象斯万那样,不象维尔迪兰先生那样,得到过惠斯勒有关情趣的忠告,得到过莫奈有关真实的建议,这些忠告和建议能使他们正确评价埃尔斯蒂尔。因此,听到维尔迪兰先生的噩耗,埃尔斯蒂尔感到更加孤独,虽说多年来他和维尔迪兰先生并不和睦,对他来说,这犹如他作品中的一点美,随着宇宙中存在的一点对这种美的意识的消失而黯然失色。
至于德-夏吕斯先生在寻欢作乐方面的变化,则仍然是断断续续的:他同“前线”保持着大量通信,因此并不缺少相当成熟的休假军人。
我过去相信别人说的话,当听到德国、保加利亚和希腊依次声明自己的和平意愿时,我真想相信这些话。但是,自从同阿尔贝蒂娜和弗朗索瓦丝一起生活以来,我已习惯于猜测她们没有明言的想法和计划,所以我不让威廉二世、保加利亚的费迪南和希腊的康斯坦丁用任何冠冕堂皇的话来欺骗我的本能,我的本能可以猜到他们中任何一个策划的阴谋。我同弗朗索瓦丝和阿尔贝蒂娜的争吵,当然只是私人间的争吵,只会涉及一个人这样的小小精神细胞的生活。但是,存在着动物的躯体和人类的躯体,即细胞的组合,每个组合对于一个细胞来说犹如勃朗峰那样高大;同样,也存在着个人的有组织的巨大集合体,称之为民族;集合体的生活只是在扩大作为组合成分的细胞的同时重复细胞的生活;谁不能理解细胞生活的秘密、反应和规律,谁在谈论民族之间的斗争时就只能空话连篇。但是,如果有人掌握这些个人的心理状态,那末,这些由个人聚集起来的巨大群体在发生冲突时就会在他的眼里呈现出一种美,这种美要比只是由两个性格刚强的人进行冲突而产生的斗争更为强烈;他将以这样的比例看到它们,如同一群纤毛虫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躯干,而装满一个放在旁边的一立方毫米的容器,需要的纤毛虫多达一万多条。这就是近来法国的伟大形象和德国的形象,法国的形象连四周都充满几百万个各式各样的小多边形,德国的形象则充满更多的多边形,这两个形象之间具有这些争吵中的两种。因此,从这个观点来看,德国的躯干和法国的躯干、协约国的躯干和敌人的躯干的表现,在某种程度上如同个人一般。但是,它们相互进行的打击,是受一种不可胜数的拳击的支配,圣卢曾对我阐述这种拳击的原则;因为即使把它们看作人,它们仍然是个人的巨大集合体,所以争吵就具有广泛而壮丽的形式,犹如波涛万千的海洋在翻腾,试图冲垮一排百年的悬崖峭壁,犹如巨大的冰川,企图以毁灭性的缓慢移动,摧毁与它们邻接的山坡。尽管如此,对于在这个故事中出现过的许多人来说,生活仍以几乎相同的面貌继续,对于德-夏吕斯先生和维尔迪兰夫妇来说尤其如此,仿佛德国人并没有离他们这样近,正如一直威胁着的危险,虽说现在未被消除,但我们如果不去想它,就会完全对此无动于衷。通常,人们去寻欢作乐时决不会想到,如果使其孱弱、减少活力的作用一旦中止,纤毛虫的繁殖就会达到,即在几天之内激增到几百万,从一立方毫米增大到一个比太阳大一百万倍的体积,同时摧毁了我们赖以生存的所有氧气和物质,这样就不再有人类,不再有动物,不再有地球,或者没有想到,一种无法弥补、十分可能发生的灾难,在太空中将由不断进行的激烈活动来决定,这种活动被太阳表面的不变性所掩盖:他们忙于自己的事情,无暇考虑这两种世界,一种世界太小,另一种世界又太大,所以他们没有看到因他们而笼罩在我们周围的宇宙危险。
就这样,维尔迪兰夫妇举办晚宴(不久之后由维尔迪兰夫人一人举办,因为维尔迪兰先生在不久后去世),德-夏吕斯先生则寻欢作乐,并没有想到德国人——德国人确实因一道不断更新的血的屏障而留在原地——离巴黎只有一小时汽车的路程。然而,后来有人说,维尔迪兰夫妇想到了这点,因为他们有一个政治沙龙,每天晚上在沙龙讨论形势,不仅讨论陆军的形势,而且讨论海军的形势。他们确实想到那些一个团一个团被歼、旅客随之遭殃的大屠杀;但是,一个相反的运算大量增加与我们福利有关的事物,又用一个极大的数字来除以与我们福利无关的事物,以致几百万无名氏的死亡几乎没有使我们受到触动,即使有所触动,也不象穿堂风那样令人不快。维尔迪兰夫人患偏头痛,因不再有羊角面包可以浸泡在她的牛奶咖啡里而感到难受,她终于让戈达尔开了处方,使她能在我们曾谈到过的某家饭店里买到羊角面包。从当局那儿得到这种处方,几乎同一位将军的任命一样困难。早晨她又拿起第一只羊角面包,只见报上叙述卢西塔尼亚号1沉没的经过。她一面把羊角面包浸泡在牛奶咖啡里,一面用手指轻轻弹着她的报纸,使报纸能全部打开,又不必移动那只浸泡面包的手。她说:“多可怕!这比最可怕的悲剧还要可怕。”但是,所有这些溺水者的死亡,在她眼里想必已缩小到原来的十亿分之一,因为她嘴里塞满面包在发表悲痛的感想,脸部却浮现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这种表情也许是因治偏头痛的良药羊角面包的味道而产生的——
1卢西塔尼亚号是英国班轮,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被德国潜艇击沉,间接促使美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
至于德-夏吕斯先生,他的情况有点不同,但更加糟糕,他不但不热情希望法国取得胜利,而且走得更远,暗中希望德国即使不取得胜利,也至少不要象大家希望的那样被打垮。其原因是,在这些争端中,称之为民族的个人大群体的表现,在某种程度上同个人一样。指导它们的推理方式是内心型的,并不断受到激情的改造,犹如卷入爱情纠纷或家庭纠纷的人们的推理方式一样。例如儿子和父亲争吵,女厨师和女主人争吵,妻子和丈夫争吵。有错的民族却认为自己有理——就象对德国这个情况那样——,而有理的民族往往理所当然地提出一些论据,它认为这些论据无可辩驳,只是因为它们符合这个民族的情感。在这些个人的争吵中,要理所当然地相信两方中的任何一方,最好的办法是属于这一方,一个旁观者决不会完全赞成一方。然而,在那些民族中,个人如真正属于民族,就是民族一个人的一个细胞。洗脑子只是一句毫无意义的空话。如果有人对法国人说他们即将被打败,任何法国人都不会象听到别人说他即将被贝尔塔远射程炮打死那样感到绝望。真正的洗脑子,是用希望对自己洗脑子,如果人们真是一个民族活的成员,洗脑子就是保存这个民族本能的一种方法。为了对德国一个人的事业的非正义性视而不见,对一个德国人来说,最好的办法不是缺乏判断力;为了随时看到法国一个人的事业的正义性,对一个法国人来说,最好的办法不是具有判断力;对这两者来说,最好的办法是爱国主义。德-夏吕斯先生具有罕见的道德品质,他富有同情心,慷概大方,对人友爱、忠诚,然而,由于各种原因——其中之一是他的母亲是巴伐利亚州的公爵夫人,这点可能会起作用——他没有爱国主义。因此,他既属于法国躯干,又属于德国躯干。如果我缺乏爱国主义,不感到自己是法国躯干的一个细胞,我评价争端的方式看来不可能象过去那样。在我的少年时代,我完全相信别人对我说的话,我要是在当时听到德国政府表明自己的诚意,一定会不加怀疑;但我早已知道,我们的思想并非总是和我们所说的话一致;有一天,我在楼梯的窗口里发现夏吕斯不象我过去想象的那样,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我在弗朗索瓦丝身上,后来又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看到一些观点和计划的形成,这些观点和计划同她们所说的话截然不同,因此,我即使作为普通的旁观者,也不会让德国皇帝和保加利亚国王任何冠冕堂皇的话来欺骗我的本能,我的本能会象识破阿尔贝蒂娜那样,来识破他们秘密策划的阴谋。但说到底,我只能设想,如果我不是当事人,如果我不是法国这个当事人的一部分,我会做出什么事来,犹如我在同阿尔贝蒂娜争吵时,我忧郁的目光或我透不过气来的喉咙是我个人的一部分,我个人则与我事业休戚相关:我无法漠不关心。德-夏吕斯先生的漠不关心是彻头彻尾的。然而,自从他只当一名旁观者之时起,一切都应使他成为亲德派,从此他虽然生活在法国,却不是真正的法国人。他十分灵敏,但在任何国家里,绝大多数人都是傻瓜;毫无疑问,他要是生活在德国,愚蠢而热情地捍卫一种非正义事业的德国傻瓜们并不会使他们生气;但是,他生活在法国,愚蠢而热情地捍卫一种正义事业的法国傻瓜们却使他生气。激情的推理方式,即使服务于凛然大义,对缺乏激情的人来说也决非无可辩驳。德-夏吕斯先生灵敏地指出爱国者们每一个错误的推理。充分的理由以及对成功确信无疑,使一个傻瓜感到满意,却会使你特别恼火。德-夏吕斯先生恼火是因为人们对胜利抱乐观主义,这些人不象他那样了解德国及其力量,每个月都认为德国会在下个月被打垮,一年以后,他们仍然相信新的预测,仿佛他们未曾以同样的自信作出同样错误的预测,不过他们已经忘掉那些预测,如果有人对他们提起此事,他们就说情况并不相同。
最后,德-夏吕斯先生富有同情心,他想到战败者就感到难受,他总是站在弱者一边,他不看报上的司法专栏,原因是他不想使自己因死囚焦急不安和无法杀死法官、刽子手以及高兴地看到“正义已经伸张”的人群而感到难受。不管怎样,他确信法国不可能再被打败,然而,他也知道德国人正受饥荒之苦,总有一天会被迫俯首投降。这一想法使他感到更加难受,原因是他生活在法国。他对德国的回忆不管怎么说已经遥远,而那些以一种使他感到不快的高兴谈论德国被打垮的法国人,是一些缺点为他熟知、面目令人讨厌的人们。在这些情况下,我们同情的是自己不认识的人们,是自己想象中的人们,而不是在我们身旁、在日常生活中十分熟悉的人们,除非那些人就是我们自己,我们同他们血肉相连;爱国主义创造了这一奇迹,人们拥护自己的国家,犹如人们在爱情纠葛中拥护自己一样。因此,对于德-夏吕斯先生来说,战争是一种特别能产生仇恨的作物,在他身上,这些仇恨只在片刻中产生,持续的时间也很短,但在这段时间里,他会做出各种粗暴的事情。他在读报时看到了专栏作者的胜利神色,他们每天报道德国已被打败,是“走投无路、束手无策的野兽,”,而千真万确的事实却恰恰相反,他们这种愉快而又残酷的胡说八道,使他勃然大怒。在当时,报上的部分文章是由一些名人撰写的,他们在报上找到了“重新服役”的一种方式,例如布里肖和诺布瓦这样的人,还有莫雷尔和勒格朗丹。德-夏吕斯先生渴望见到这些人,并对他们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他一直对性方面的恶习特别了解,知道某些人有这种恶习,而这些人以为他们这种恶习不为人知,就热衷于揭露“肉食帝国”的君主们和瓦格纳等人有这种恶习。他渴望当面见到他们,当众揭出他们的丑事,让那些侮辱一个战败者的人名声扫地、气急败坏。
其实,德-夏吕斯先生当亲德派还有更加特殊的理由。其中之一是他作为社交界人士,曾长期生活在社交界人士、令人尊敬的人们和重视荣誉的人们中间,这些人决不会同一个坏蛋握手:他知道他们敏感而又冷酷,知道他们把一个男人赶出一个圈子或者拒绝和一个男人决斗时,对他的眼泪会无动于衷,即使他们这种“道德上干净”的行动会使害群之马的母亲死去也在所不惜。虽然他十分欣赏英国,欣赏英国参战的美妙方式,他仍然不由自主地感到,这个无可指摘、不会撒谎、不让小麦和牛奶运入德国的英国,有点象由重视荣誉的人、公认的证人和决斗中的裁判组成的民族;同时他又知道,一些有恶习的人,一些坏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某些人物,可能更好些,因此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作者把这些人比作德国人,靠欺骗和诡计不能预见到一颗善良的心,而德国人看来也没有表现出这种善心。
德-夏吕斯先生的亲德还有最后一个特点:通过一种十分奇怪的反应,他亲德的原因是他的“夏吕斯主义”。他认为德国人十分丑陋,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同他的血缘有点过于接近;他狂热地迷恋摩洛哥人,但特别迷恋盎格鲁-撒克逊人,把他们看作菲迪阿斯1的活雕象。然而,他身上的乐趣带有某种残酷的想法,我当时还不知道这种想法的全部力量:他喜欢的男人在他看来犹如美妙的刽子手。他要是表示反对德国人,就会感到自己采取了一种只有在肉体上得到快感时才会采取的行动,就是说违背他可怜的本性,也就是为了让恶引诱和压倒贞洁的丑陋而充满激情。在谋杀拉斯普丁2时仍是如此,人们看到谋发杀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夜宵中,俄国色彩的印记又这么深,感到十分意外(如果公众了解到所有这些事情中德-夏吕斯先生知道得十分清楚的细节,这种印象还会深刻得多),因为生活使我们非常失望,使我们最终认为,文学同生活毫无关系,并使我们极其惊讶地看到,书藉向我们指出的那些珍贵思想,无偿而又自然地展现在日常生活之中,没有损坏的危险,例如一顿夜宵、一次谋杀这类俄国事件,有着某种俄国的东西——
1菲迪阿斯(活动时期约公元前490-前430),希腊雅典雕刻家,成名作是雅典卫城的三座雅典娜纪念象和奥林匹亚宙斯神庙的巨大宙斯坐象,是理想主义的古典风格的创始人。
2拉斯普丁(1864f1865-1916),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宠臣,以具有治病的非凡本领闻名,1916年12月底,他在尤苏波夫亲王家吃子夜茶时被毒死。
战争无限期地持续下去,有些人曾在好几年前根据可靠消息宣布和平谈判业已开始,并列举了和约的条款,现在这些人同你交谈时,不会耗费精神请你原谅他们不确实的消息。他们已经忘掉那些消息,并准备真心实意地传播另一些消息,这些消息他们将会同样迅速地忘掉。在这个时代,哥达式轰炸机经常来进行轰炸,所以空中一直有法国飞机警惕而响亮的嗡嗡声。但有时会听到警报声,犹如女武神1——这是战争爆发以来唯一能听到的德国音乐——的刺耳呼唤,直至消防队员宣布警报解除为止,而在他们身边,军号声犹如一个看不见的调皮男孩,定时评论好的消息,并高兴地叫得震天响——
1《女武神》是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四联剧之一。
德-夏吕斯先生惊奇地看到,象布里肖这样的人在战前是军国主义者,主要指责法国不够军国主义,这时不满足于指责德国过于军国主义,甚至指责它过于欣赏军队。只要是涉及减慢反德战争的步伐,他们一定会改变看法,并用正当的理由谴责和平主义者。但是,譬如说布里肖,虽然视力不佳,还是答应去作讲座,对中立出版社出版的某些作品进行分析。他赞扬一位瑞典作家的长篇小说,小说嘲笑两个孩子看到一条龙后作了象征性的赞赏而倒下,并把他们看作军国主义的种子。这种嘲笑使德-夏吕斯先生感到不快还有其他原因,因为他认为龙可能是某种十分美的东西。但是,他尤其不能理解布里肖的赞扬,如果说赞扬不是针对这本男爵没有读过的书,至少是针对它的思想,这种思想和布里肖战前的思想大相径庭。当时,一个军人的所作所为都是好的,即使是德-布瓦德弗尔将军的不法行为,迪-巴蒂-德-克拉姆上校的男扮女装和阴谋诡计,亨利中校的伪造文书也不例外。这是何种异乎寻常的大转变(这种转变实际上只是军国主义者同一种十分高尚的热情的另一侧面,在反对德雷福斯时,它必须是爱国主义热情,因为德雷福斯主义的倾向是反军国主义,现在它反对的是超军国主义的日耳曼,所以就几乎变成反军国主义的了)?只见布里肖大声说道:“哦,这场面令人赞叹不已,值得引起这一充满暴行的世纪中的青年注意,因为他们只知道崇拜暴力:龙!我们可以认为,这将是一代人的大兵生活,这代人是在对这些暴力表现的崇拜中培养出来的。”因此,斯比特莱1想用这种大转变来和军刀高于一切的丑恶思想进行对照,就象征性地把这个人物独自一人放逐到树林深处,对这个被他称之为疯狂的大学生的爱幻想的人物进行嘲笑和中伤,而作者却用动人的方式使这个人物成为温柔的化身,但可惜的是温柔已经过时,我们可以说,如果老神灵的残酷统治不被推翻,和平时期的美妙温柔很快就会被人遗忘——
1斯比特莱(1845-1924),瑞士德语诗人、小说家,赞成英法协约,龙和疯狂的大学生引自他的中篇小说《少女的仇敌》(1907)。
“瞧,”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您是了解戈达尔和康布尔梅的。我每次看到他们,他们就对我说德国特别缺乏直觉。我们之间说说,您是否认为他们过去对直觉十分关心,他们现在又是否能表现出这种关心?不过您要相信,我不会夸大其词。当谈到最伟大的德国人,谈到尼采、哥德时,您将会听到戈达尔说:‘带有条顿民族的典型特点,即通常缺乏直觉’。当然,在战争中有些事使我更为难过,但您得承认,这叫人难以忍受。诺布瓦比较敏锐,这点我承认,虽说他从战争开始起就不断出错。但是,那些文章煽动全世界的狂热,是什么意思?亲爱的先生,对布里肖的才能,您同我一样清楚,但我很喜欢他这个人,即使在教会分裂之后也是如此,教会分裂使我同他所属的小教派分离,我见到他的次数也因此而大大减少。尽管如此,我对这位中学教师有某种敬意,他能说会道,受过很好的教育,另外在他这样年纪,工资又这样低,因为几年以来他的工资降低得十分明显,他象自己所说的那样,重新开始‘服役’,这是十分令人感动的。但话要说回来,良好的愿望是一回事,才能是另一回事,而布里肖从未有过才能。我承认自己同他一样,对目前战争的某些伟大之处表示赞赏。但一个象布里肖那样盲目崇拜古代文化的人,不去讽刺挖苦认为工人家庭和煤矿比历史上的一切宫殿更有诗意的左拉,或是把犹德罗捧得高于荷马、把华托捧得高于拉斐尔的龚古尔,而是不断对我们重复说,温泉关1乃至奥斯特利茨都不能和沃夸2相提并论,这至少有点奇怪。再说这一次,曾抵制过文艺现代主义者的公众,现在却追随战争现代主义者,因为这样的思想方法是一种时髦,另外还因为缺乏才智的人们不是被美所压倒,而是被行动的巨大规模所压倒。人们从此把clolssal(巨大的)中的c写成k,而实际上,人们膜拜的东西也确实巨大。说到布里肖3您是否见到过莫雷尔?有人对我说他想见我。只要他跨出第一步就行了,我年纪最大,这一步不应该由我来走。”
不幸的是就在第二天——我们先说这件事——德-夏吕斯先生在街上面对面地碰到莫雷尔。莫雷尔为了让他挽留自己,就挽着他的手,对他讲述多少有点真实的故事。德-夏吕斯先生果然听得十分高兴,想让莫雷尔当天晚上留在自己身边,不要离开,但在这时,莫雷尔看到一位朋友,就向德-夏吕斯先生告辞,而德-夏吕斯先生想用威胁来留住莫雷尔,当然这种威胁是不会付诸实施的,他对莫雷尔说:“你要当心,我会报复的”,莫雷尔则笑着走了,一面拍拍那位感到惊奇的朋友的脖子,并搂住他的腰——
1温泉关是希腊中部东海岸卡利兹罗蒙山和马利亚科斯湾之间的狭窄通道。公元前480年8月,希腊人和波斯人在此进行激战。希腊军队在关口狙击南下的波斯军达三天之久,但波斯人绕过山间的另一个关口,从侧面进攻,结果取得胜利。
2沃夸是法国默兹省的市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多次发生激战。
3布里肖是夏吕斯和莫雷尔决裂的见证。
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的那些关于莫雷尔的话,也许可以证明,爱情——男爵的爱情必须经久不变——会使人(在变得极其富有想象力、极为敏感的同时)变得极其轻信、毫无自尊。但是,德-夏吕斯先生补充道:“这个小伙子迷上了女人,心里想的就是这个”,他说的这句话比他心里想的还要实际。他说这话是出于自尊,出于爱情,以便使别人都能认为,莫雷尔对他爱恋之后,从未有过其他同类的爱恋。当然,我对他的话全然不信,因为我曾看到莫雷尔为了五十法郎而同盖尔芒特亲王过夜,德-夏吕斯先生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看到德-夏吕斯先生走过时,如果说坐在咖啡馆露天座上的莫雷尔(除了在有些日子,他出于忏悔的需要,故意遇到男爵,以便有机会对男爵伤心地说:“唔!对不起!我承认我过去对您态度恶劣”)同那帮朋友一起低声叫喊,对男爵指指点点,并发出那种用来嘲笑老同性恋的格格笑声,我确信这是为了掩盖他的把戏;这些公开的揭发者要是被男爵单独找去谈,都会去做男爵要求他们做的一切。我弄错了。如果说一种独特的感情曾使象圣卢那样最厌恶此行的人们性欲倒错——这在一切阶级中都是如此——一种相反的感情则促使惯于此行的人们不去做这种事。某些人的转变是由于后来对信仰的宗教有所顾忌,在发生某些丑闻时思想上受到震动,或是害怕染上那些并不存在的疾病,一些往往是门房或随身男仆的亲戚真心实意地使他们相信有这些疾病,而一些嫉妒的男情人则假心假意地使他们相信这点,并认为可以用这种方法来独占一个小伙子,而实际上他们已经使这个小伙子脱离自己和他人。因此,巴尔贝克过去的电梯司机再也不会为金银财物而接受这种建议,现在他们认为,这种建议如同敌人提出来的一样严重。至于莫雷尔,他毫无例外地拒绝所有人——德-夏吕斯先生曾背着他说出这种拒绝的真相,这既为他的幻想辩解,又将他们的希望摧毁——是由于他在离开德-夏吕斯先生两年之后,爱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同他住在一起又比他厉害,把他管得百依百顺。过去,德-夏吕斯先生给了莫雷尔很多钱,莫雷尔可以为五十法郎同盖尔芒特亲王过夜,现在莫雷尔决不会接受同一个人或其他任何人的任何东西,即使给他五十法郎也不会接受。他的“女人”给他灌输的如果不是荣誉和无私,就是人的某种自重,这种自重并不排斥假充好汉和炫耀自己,如果有人要把世界上所有的钱都送给他,只要附加某些条件,他就会不屑一顾。这样,各种不同的心理规律的作用得到了协调,以便调整人类繁荣的一切因素,这些因素能从一个方面或另一个方面,即用过剩或不足的方法,导致人类毁灭。花卉也是如此,达尔文阐明的同一种适度调整着授粉的方式,同时又使其依次互相对照。
“再说,这是件奇怪的事情,”德-夏吕斯先生用他有时使用的刺耳尖嗓音低声说道。“有些人喝着美妙的鸡尾酒,样子整天都是乐呵呵的,我听到这些人说,他们无法活到战争结束,他们的心脏将会受不了,说他们现在不能去想其他事情,他们将会突然死去。最奇怪的是这种事确实在发生。这真有意思!这是不是饮食问题?是不是因为他们现在只能吃烹调粗糙的食物,或是因为他们为了证明自己的热情,去从事那些徒劳无益、但完全改变他们过去的饮食制度的工作?不管怎样,我记下了数目惊人的奇特早夭,这种早夭至少是符合死者意愿的。我记不得我对您说了什么,是说诺布瓦欣赏这场战争,而且又是用如此奇特的方式来谈论这场战争。首先,您是否发现新的表达方式充斥其中?这些表达方式因每天使用——因为诺布瓦确实不知疲倦,我看是我婶母维尔巴里西斯的去世使他恢复了青春——而最终变成陈词滥调,并立即被其他陈词滥调所代替。过去,我记得您把记载那些出现、保存、然后消失的言语表达法作为消遣:‘玩火者必自焚’;‘任凭群犬乱吠,商队依然前进’;‘路易男爵1说:你出好的政策,我就能搞好财政’;‘这里有些迹象,虽不能看得过于严重,但也要认真对待’;‘为普鲁士国王而工作’(这种说法倒是死而复生,这点十分可靠)。唉,可惜的是从此之后,我看到多少说法销声匿迹!我们曾说过‘破纸片’,‘食肉帝国’,‘旨在屠杀手无寸铁的妇女和儿童的出色文化’,‘正如日本人所说,胜利属于能比别人多忍受一刻钟痛苦的人’,‘日耳曼-土兰人’,‘科学的野蛮’,‘用劳埃德-乔治先生有力的话来说,如果我们想赢得战争’,这种话不知其数,还有‘部队的锐气’,‘部队的胆量’。出色的诺布瓦连句法也因战争而发生深刻的变化,就象面包的生产或运输的速度一样。这位出色的人物一心想把自己的愿望说成即将实现的事实,却又不敢使用纯粹的将来时,怕这种将来时会同发生的事件互相矛盾,就采用动词savoir来作为这种时态的标志2,这点您是否发现?”我对德-夏吕斯先生承认,我不大清楚他这番话的意思——
1路易男爵(1755-1837)曾任路易十八和路易-菲利浦的财政大臣。他的这个名句也许并不可靠,由基佐在《回忆录》(1858)中援引。
2指使用动词savoir(会,可能)的条件式来代替简单将来时。
我必须在此指出,盖尔芒特公爵完全不同意他弟弟的悲观主义。其次,他亲英的程度和德-夏吕斯先生反英的程度相同。最后,他把加约先生1枪毙一千次才能解恨。当他弟弟要他拿出加约先生叛国的证据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回答说,如果只能给那些在一张声称“我叛国”的纸上签名画押的人定罪,叛国罪就永远得不到惩罚。但是,我在没有机会重提此事的情况下也将会指出,两年以后,具有最纯粹的反加约主义的盖尔芒特公爵遇到了一位英国军事专员及其妻子,并同这对学问渊博的夫妇交了朋友,就象在德雷福斯案件时期同三位可爱的夫人交上朋友一样。从第一天起,在谈到加约时,他就感到极为惊讶,因为他认为加约肯定会被判罪,其罪行是不容置疑的,而这对有学问而又可爱的夫妇则说:“但是他也许会被宣告无罪,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给他定罪。”德-盖尔芝特先生试图援引别人的话,指出德-诺布瓦先生在证人陈述时曾看着吓得发呆的加约说:“您是法国的乔利蒂2,对,加约先生,您是法国的乔利蒂。”但这对有学问而又可爱的夫妇只是微微一笑,把德-诺布瓦先生当作笑柄,并列举他年老糊涂的证据,最后说他“在吓得发呆的加约先生面前”说这番话是在《费加罗报》上登的,实际上加约先生也许只是在冷嘲热讽。德-盖尔芒特先生立刻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把这个变化归功于一个英国女人的影响,也并非异乎寻常,这就象在一九一九年,当英国人把德国人称为匈奴并要求严惩战犯的时候,就已预卜先知这一变化一样。这时,英国人的看法也已发生变化,他们赞成的任何决定,都会使法国感到伤心,都会助德国一臂之力——
1约瑟夫-加约(1863-1944)由于首创征收直接税(1906-1909),所以在富裕的阶层中树敌甚多。他曾同德国谈判摩洛哥问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怀疑通敌。
2乔凡尼-乔利蒂(1842-1928),意大利政治家,其命运同约瑟夫-加约相仿。
我们再来谈德-夏吕斯先生。“应该懂,”他听到我承认听不懂他的话,就回答道,“应该懂:在诺布瓦的文章里,动词savoir是将来的标志,即诺布瓦愿望的标志,另外也是我们愿望的标志,”他补充道。他的话也许并非完全出于真心。
“您十分清楚,如果savoir没有成为将来的唯一标志,人们在必要时就能认为,这个动词的主语可以是一个国家。例如,每当诺布瓦说:‘美国不会对这种不断违反法律的行为熟视无睹’,‘双头君主国不会不悔过自新’的时候,这种话明显地表达了诺布瓦的愿望(就象我的愿望,就象您的愿望那样),但不管怎样,这个动词ir,‘双头’君主国本身也会savoir(尽管总是‘缺乏直觉’)。但是,当诺布瓦写出:‘这些系统性的破坏不会使中立国相信’,‘湖泊地区不会不在短期内落到协约国手中’,‘中立国的这些选举结果不会反映国内的大部分舆论’的时候,就不再有提出疑问的可能了。只这些破坏,这些地区和这些选举结果,肯定是不会savoir(知道)的无生命的东西。通过这个用语,诺布瓦只是对中立国发出命令(我遗憾地看到,中立国似乎并不听从这一命令),命令它们脱离中立,或是命令湖泊地区不再从属于‘德国佬’(德-夏吕斯先生在说‘德国佬’这个词时十分大胆,就象过去在巴尔贝克的有轨电车上谈论兴趣不在女人身上的男人一样)。另外,您是否发现,从一九一四年起,诺布瓦总是以何等的计谋来开始他对中立国写的文章?他在文章的开头声明,法国当然无须干涉意大利(或罗马尼亚或保加利亚等)的政策。这些国家要根据自己的民族利益,独立自主地决定它们是否应该脱离中立。但是,如果说文章开头的这些声明(这在过去称之为开场白)是非常公正的话,那么文章的接续部分就远非如此了。‘尽管如此’,诺布瓦接着写时大体上是这样说的,‘十分明显,从这场斗争中取得物质利益的,只能是那些站在公正和正义一边的民族。人们只能期待协约国来报答那些因执行以逸待劳政策而没有用自己的剑效力协约国的民族,并把几世纪以来它们受压迫的兄弟一直在上面呻吟的土地给予它们。’这建议干涉的第一步跨出以后,诺布瓦就无所顾忌,不仅谈到干涉的原则。而且还谈干涉的时间,所提的建议也越来越不加掩饰。‘当然’,他说,并自诩为‘正人君子’,‘这要由意大利和罗马尼亚自己来决定干涉的适当时间和适当形式。但它们不会不知道,犹豫的时间过长,它们就有失去良机的危险。俄国骑兵的铁蹄已经使日耳曼颤抖,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怖,十分明显,那些只会在胜利——胜利的灿烂曙光已经可以看见——时跑去援助的民族,将无权得到这种报答,但要是它们现在能迅速行动,还为时未晚,等等。’这就象有人在剧院里说:‘迟到者注意:最后剩下的那些座位将会很快被人搬走。’这种说教诺布瓦每隔半年作一次,所以就显得更加荒谬。他定期对罗马尼亚说:‘罗马尼亚是否愿意实现自己的民族愿望,作出决定的时刻已经来到。如果还想等待,就可能为时过晚。’然而,他这话说了三年,不仅这‘为时过晚’的时刻并未来到,而且对罗马尼亚的开价不断提高。同样,他请法国等国作为保护国在希腊进行干涉,因为希腊和塞尔维亚签订的条约没有得到履行。但是,说真心话,如果法国没有参战,不希望希腊的援助或善意的中立,它是否会想到以保护国的身份进行干涉,是否会因希腊没有对塞尔维亚履约而在道义上感到愤慨?当谈到罗马尼亚和意大利明目张胆地违约,即象希腊那样——我认为是有道理的——没有履行德国盟国的义务——这些义务不象人们所说的那样必须履行,范围也没有这么广泛——时,他不是立刻闭口不谈了吗?事实上,人们通过自己看的报纸来了解一切,他们本人并不了解报上谈的那些人物和事件,怎么可能有其他看法呢?说来也怪,德雷福斯案件曾使您很感兴趣,在那个时候,我们可以说如同相隔几个世纪一般,因为战争的哲学家们使人相信,同过去的任何联系都已断绝,我当时看不惯我家里的一些人对当过公社社员的反教权主义者十分尊重,因为他们的报纸把这些人说成是反德雷福斯主义者,同时又使一位将军蒙受耻辱,这位将军出身名门,又是天主教徒,但赞成修改德雷福斯案件的判决。我现在同样看不惯过去曾尊敬弗兰茨-约瑟夫皇帝的所有法国人憎恨陛下,我可以对您说,他们过去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我对陛下很了解,他也很想把我当作堂兄弟。啊!自从战争爆发以来,我没有给他写过信,”他补充道,犹如在大胆承认一个他知道不会受人责备的过错。“不,在第一年写过,但只写过一次。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这丝毫不会改变我对他的敬意,不过我在这里有许多年轻的亲戚,他们在我们的前线打仗,我知道,要是我和一个同我们交战的国家的元首保持不间断的通信往来,他们会觉得非常不好。我有什么办法呢?不管是谁想来批判我,”他补充道,犹如勇敢地让我来进行指责,“我也不愿让一封署名为夏吕斯的信件在此刻寄到维也纳。我要对这位老皇帝所作的最大批评,就是象他这样地位的贵族,欧洲最古老、最著名的家族之一的首领,竟听任一个土豪的摆布,威廉-德-霍亨索伦这个土豪确实十分聪明,但说到底只是个暴发户而已。这是这次战争中最令人反感的反常现象之一。”在德-夏吕斯先生心中,贵族的观点主宰一切,当他用贵族的观点来看待问题时,他立即会显出奇特的稚气,他说话的语气,就象他对我谈起马恩河战役或凡尔登战役那样,他对我说,有些事情重要而又十分有趣,如果有人要写这场战争的历史,就不应该把这些事遗漏。“例如,”他对我说,“所有的人都不了解情况,以致无人指出这件十分突出的事:马耳他骑士团大爷是个纯粹的德国佬,却仍然生活在罗马,并以我们骑士团大爷的身分在那里享受治外法特权。真有意思,”他补充道,那样子象是对我说:“您看,您遇到了我,这个晚上没有白白浪费。”我对他表示感谢,他则显出谦虚的样子,就象不要报酬的人那样。“我刚才在对您说什么?噢,对了,是说人们看了他们的报纸,在恨弗兰茨-约瑟夫。对于希腊国王康斯坦丁和保加利亚沙皇,公众曾多次在反感和同情之间徘徊,因为报上一会儿说他们站在协约国一边,一会儿又象布里肖那样称他们为中央帝国。这犹如布里肖老是对我们说的那样:‘韦尼泽洛斯1的末日即将来临。’我不怀疑韦尼泽洛斯先生是一位很有才能的政治家,但是谁对我们说希腊人如此渴望韦尼泽洛斯当权呢?有人对我们说,他曾希望希腊对塞尔维亚履约。但是必须知道这是些怎样的协定,它们是否超出意大利和罗马尼亚认为可以违反的范围。我们对希腊执行条约和遵守宪法的方式表示担心,但要是这事不涉及我们的利益,我们肯定不会有这种担心。如果战争没有爆发,您是否认为那些担保国会去注意议会的解散?我只是看到,有人在一个一个地收回对希腊国王的支持,以便在国王没有军队能保护自己之时,把他驱逐出境或禁闭起来。我刚才对您说,公众只是根据报纸来评论希腊国王和保加利亚国王。公众既然不了解这两位国王,对他们的看法怎么会和报纸不同呢?我曾多次看到他们,希腊国王康斯坦丁当王太子时,我同他非常熟悉,他简直是个奇才。我一直认为,尼古拉皇帝对他有过深厚的感情。当然喽,我这话是诚心诚意的。克利斯蒂昂公主曾公开谈论这点,不过她现在恶言伤人。至于保加利亚沙皇,简直象淫妇一样,是一张活广告,但十分聪明,是个出色的人。他很喜欢我。”——
1韦尼泽洛斯(1864-1936),希腊首相,因扩大了希腊的版图,被许多人认为是现代希腊最伟大的政治家。
德-夏吕斯先生可以十分讨人喜欢,但一涉及这些话题,就变得令人讨厌。他对此感到满意,但这种满意犹如一个病人老是对你吹嘘自己的身体如何之好一样,已经使人感到厌烦。我经常在想,在巴尔贝克的小火车里,那些曾非常希望听他用吐露真情来掩饰自己的常客,现在也许无法忍受他的炫耀,这种炫耀是一种癖好,使人感到拘束,犹如在病房里一样沉闷,或者象看到吸毒者在你面前拔出注射器一样难受,因为得让他们把他们认为动听的知心话讲完。此外,听到别人指责所有的人也感到厌烦,况且这种指责往往毫无根据,指责者又把自己排除在这种特殊的类型之外,但听者知道他自己就属于这类人,而他却非常乐意把其他所有人都归入此类。最后,他这个极其聪明的人就为此创造了一种狭隘的小哲学(其基础也许是斯万在“生活”中找到的一种微不足道的收藏品),用这些特殊的原因来解释一切,而这种哲学,犹如每当人们完全赞同他的缺点时那样,不仅使他贬低自己,而且使他对自己特别满意。这样,他这个如此严肃、如此高贵的人,却用最傻的傻笑来结束下面这句话:“由于存在着象费迪南-德-科布格对威廉皇帝那样的妄自尊大,这就可能是沙皇费迪南站到‘食肉帝国’一边的原因。其实,这是非常容易理解的,人们对妹妹宽宏大量,什么东西都会给她。我认为,用这点来解释保加利亚和德国结盟的原因,真是太棒了。”对这种愚蠢的解释,德-夏吕斯先生笑了很长时间,仿佛他真的认为解释得十分巧妙:这种解释即使有确实的事实作为依据,也显得十分幼稚,就象德-夏吕斯先生以封建主的身分或以耶路撒冷圣约翰骑士的身分来谈对战争的看法那样。他在结束时的看法倒比较正确。“使人感到惊讶的是,”他说,“公众只根据报纸来评论战争中的人和事,却确信是用自己的头脑在进行评论。”
这一点,德-夏吕斯先生倒是说对了。有人对我说,必须看到德-福什维尔夫人沉默和犹豫的时刻,这些时刻不仅对个人看法的陈述是必要的,而且对个人看法的形成也是必要的,然后才用一种亲密无间的语调说:“不,我不认为他们会占领华沙”;“我不感到再会过第二个冬天”;“我所不希望的,是一种不稳定的和平”;“如果您希望我告诉您,我感到害怕的是什么,那就是议会”;“不,我还是认为我们能够突破。”说这些话时,奥黛特显出娇滴滴的神态,这种神态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是在她说出下面这句话的时候:“这不是说德军打不好仗,而是说他们缺少人们所说的胆量。”为了说出“胆量”这个词(使只是为了说得“刻薄”),她用手做出揉面的姿势,而眼睛呢,用一个画室的术语来说,就象rap(拙劣的画师)那样眯着。她的言语中对英国人欣赏的痕迹,比过去更为明显,她不必再象过去那样,把英国人称之为“外芒什的邻居”,或者最多是“我们的英国朋友”,而是把他们称为“我们忠实的盟友”。不用说,她不管谈论什么,都不会错过引用fairpy(公平的比赛)的机会,以便指出英国人把德国人看作不按规则进行比赛的对手,所以“必须做的事是赢得战争,就象我们正直的盟友所说的那样”。她最多相当笨拙地把她女婿的名字和涉及英国士兵的一切联系起来,说他同澳大利亚人以及苏格兰人、新西兰人和加拿大人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感到十分高兴。“现在,我女婿圣卢知道所有正直的toies(英国兵)的切口,他能和来自最遥远的docions(英联邦自治领)的英国兵友好相处,和他亲如兄弟的既有统帅基层的将军,又有地位最低的private(普通士兵)。”
我在这里附带说了些关于德-福什维尔夫人的离题话,当我同德-夏吕斯先生肩并肩地顺着环城路往下走的时候,我再来说一段谈论维尔迪兰夫人和布里肖的关系的离题话,这段话更长,但对描写那个时代不无裨益。确实,可怜的布里肖被德-夏吕斯先生毫不宽容地进行评论(因为德-夏吕斯先生更加敏锐,同时又或多或少地在无意中亲德),但他受到维尔迪兰夫妇的冷遇还要厉害得多。维尔迪兰夫妇当然是沙文主义者,这点本应使他们喜欢布里肖的文章,再说他的文章也不比维尔迪兰夫人喜欢的许多文章写得差。但是,首先,人们也许记得,在拉斯普利埃的时候布里肖在维尔迪兰夫妇眼中,已经不是过去的大人物了,如果说还没有象萨尼埃特那样成为测力器上挨打的土耳其人脑袋,那么至少已是他们不加掩饰地冷嘲热讽的对象。当时,他至少仍然是常客中的一名,这就使他能得到一部分好处,这些好处是小圈子的章程以默认的方式赋予所有创始人或合作者的。但是,也许是因为战争的关系,或是由于一种如此长期推迟的优雅迅速结晶,这种优雅的一切必要的、仍然看不见的成份早已充满了维尔迪兰夫妇的沙龙,这时沙龙已对新的人物开放,沙龙的常客在开始时作为新人物的诱饵,到后来受到的邀请越来越少,布里肖也出现类似的现象。尽管他在巴黎大学和法兰西研究院任职,他在战前的名望没有超越维尔迪兰沙龙的范围。但是,自从他几乎每天写那些华而不实——人们常常看到他为那些有钱的常客不吝啬地使用华而不实的词藻——的文章时起,“上流社会”简直感到光彩夺目。另外,他有时也确实学识渊博,作为货真价实的巴黎大学教授,他不想掩盖这种渊博,尽管他使其具有某些有趣的外形。社交界再次去宠爱一个远非庸才的人,此人可以其多产的智慧和丰富的记忆引人注目。当三位公爵夫人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度过夜晚时,另外三位公爵夫人争着要请这位大人物到自己家里吃晚饭,他接受了一位公爵夫人的邀请,感到无拘无束,因为维尔迪兰夫人对他的文章在圣日耳曼区受到欢迎感到恼火,所以每当她请一位他还不认识、急于同他交结的名流来家里作客时,就决不同时邀请布里肖。要是没有维尔迪兰夫人的话,新闻工作(在这一工作中,布里肖只是到很晚的时候才得到可观的收入,并体面地献出他整个一生毫无报酬、隐姓埋名地在维尔迪兰夫妇的沙龙里浪费的才能,因为他健谈而又博学,所以他在写文章时消耗的精力并不比在谈话时多)可能会而且仿佛已经给布里肖带来无可争辩的荣誉……当然,布里肖的文章还远不如社交界人士认为的那样出色。他为人的庸俗不时以文人的学究气这种形式表现出来。除了毫无意义的形象(“德国人不能再正视贝多芬的塑像;席勒想必在坟墓中颤抖;在比利时的中立上画押的墨迹未干;列宁在说话,但全都让大草原的风吹走了”)之外,则是一些平淡无奇的话,如“两万俘虏,是一个数目,我们的指挥部将会睁大眼睛;我们想取得胜利,就是这样”。不过,跟这些混杂在一起的,是如此多的知识,如此多的智慧和如此正确的推理!但是,维尔迪兰夫人在开始看布里肖的一篇文章之前,总是预先带有满意的感觉,因为她认为将能从中找到一些笑料,她看的时候全神贯注,确信它们不会溜掉。然而,不幸的是,笑料在文章里确实有几个。人们甚至不会想到它们已被找到。最幸运的引语属于一位知名度确实不高的作者,至少布里肖引用的那部作品是如此,这条引语被指责为最难以忍受的学究气的证明,维尔迪兰夫人则焦急地等待晚餐的时刻来到,以便让她的客人们哈哈大笑。“嗳,你们对今晚的布里肖谈了些什么?我在读到居维埃1的引语时想到了你们。我发誓,我觉得他疯了。”——“我还没有看过他的文章,”戈达尔说——“怎么,您还没有看过?那您就不知道您错过的是什么乐趣。就是说这滑稽得可以笑死人。”可是她心里非常得意,居然有人没有看过布里肖的文章,这样她就可以乘此机会亲自阐明其中的笑料。维尔迪兰夫人吩咐管家,把《时代报》拿来,亲自大声朗读那篇文章,并夸张地读出那些最为简单的句子。晚饭之后的整个晚上,这个反布里肖运动继续开展,但带有虚假的克制。“这事我不想说得声音太响,因为我怕那边,”她说着指了指莫莱伯爵夫人,“怕有人不大欣赏。”她说话的声音相当高,竭力想让莫莱夫人听到,但同时又压低声音,企图向莫莱夫人表示她不想让夫人听到自己的话。莫莱夫人胆小怕事,背叛了布里肖,说她实际上把布里肖和米什莱一视同仁。她认为维尔迪兰夫人说得有理,为了用维尔迪兰夫人感到无可辩驳的话作为结尾,她就说:“无法使他收回的是白纸上的黑字。”——“您认为这文章写得好?”维尔迪兰夫人说,“而我认为这象是一头猪写的,”这种大胆的说法使社交界人士哈哈大笑,特别是因为维尔迪兰夫人仿佛自己也害怕说出猪这个字,就说得很轻,说时用手捂住嘴唇。她对布里肖猛烈攻击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布里肖幼稚地炫耀自己受到欢迎,并对此感到满意,虽说书报检查使他恼火,每当他象在说话时那样习惯地使用新词,以便表明他的学究气不是太足时,书报检查官就“用墨水涂去”文章中的一个部分——
1居维埃(1769-1832),法国动物学家,创建了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
在他的面前,维尔迪兰夫人不过多地表示她看不起布里肖写的文章,除非是在她不高兴的时候,但灵敏度高一点的男人会从她的脸色中看出。她只有一次批评他的文章中“我”字写得太多。而他也确实有不断写这个字的习惯,这首先是出于教授的习惯,他经常使用一些习惯用语,诸如“我承认”,甚至把“jeveuxbiene”(“我同意”)说成“jeveuxe”(“我希望”):“我希望,战线的大大扩展必然导致,等等”,但尤其是因为过去是反德雷福斯主义的战士,在战争爆发前早已预感到德国在进行备战,所以就经常写道:“我在一八九十年就已揭露”,“我在一九○一年指出”;“我曾在如今已十分罕见的小册子中提请注意(habentsuafatalibelli1)”;然后他保留了这种习惯。他听到维尔迪兰夫人批评后满面通红,因为批评的调子十分尖锐。“您说得对,夫人。法朗士是我们美妙的怀疑论的温和大师,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在洪水泛滥之前……他曾是我们的敌人。有的人尽管没有读过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前言,却既不喜欢耶稣会会士,也不喜欢孔布2先生,此人曾说,自我总是可憎的。”——
1拉丁文,意思是:“书籍有自己的命运。”
2孔布(1835-1921),法国政治家。青年时代曾学神学,但在任圣职前离开教会。出任总理期间(1902-1905)同意通过法律,把几乎一切教团逐出法国,并取消教会在某些重要方面(尤其在教育方面)的公共职能。
从此刻起,布里肖就用人们来代替我,但人们并不能防止读者看出作者在谈自己,却能使作者不断地谈论自己,评论自己最短的句子,用一篇文章来论述一个否定,并且一直在人们的掩护之下。例如,布里肖曾经说过,即使是在另一篇文章中,他说德军已失去自己的一些价值,他在开头是这样写的:“人们不想在此掩盖真相。人们曾说过,德军已失去自己的一些价值。人们并没有说德军已不再有很大的价值。人们更不会写,德军已不再有任何价值。人们也不会说,优势取得以后,如果它不是,等等。”总之,只要写出他不会说的一切,重提他曾在几年前说过的一切,以及克劳茨维兹1、若米尼2、奥维德3和蒂阿纳的阿波隆纽斯4等人在或多或少个世纪以前说的话,布里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收集到一部巨作的材料。遗憾的是,他没有把它们发表出来。因为这些内容如此丰富的文章至今已无法找到。圣日耳曼区在维尔迪兰夫人的叱责下,先是在她家里嘲笑布里肖,但一旦走出这个小圈子的范围,就开始赞赏布里肖。后来,嘲笑他成为一种时髦的风气,就象过去欣赏他一样,即使是那些在读他的文章时继续在暗中对他感到兴趣的女人,也不再赞赏他,她们只要和别人在一起,就进行嘲笑,以便显得和别人一样机灵。在小圈子内,人们对布里肖的议论从未象那个时候这样多,不过是用嘲笑的口气议论。任何新来的客人是否聪明的标准,就是他对布里肖的文章看法如何;如果第一次回答得不好,人们就一定会教他,从什么地方可以看出这些人的聪明——
1克劳茨维兹(1783-1810),普鲁士将领、军事战略理论家。他在《战争论》中提出总体战概念,对现代战略思想具有深刻影响。
2若米尼(1779-1869),法国将领、军事评论家、军事史学家,由于系统阐述战争原理而被尊为现代军事思想奠基人之一。
3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8),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其杰作《变形记》达到史诗的高度。
4蒂阿纳的阿波隆纽斯(活动时期1世纪),属新毕达哥拉斯学派,罗马帝国时期成为神话式英雄。
“最后,我可怜的朋友,这一切都骇人听闻,我们感到可悲的不光是那些令人厌倦的文章。人们在谈论破坏文物,谈论被毁坏的塑像。但是,那么多美妙的年轻人就是无与伦比的彩色塑像,他们的毁灭不也是破坏文物?一座城市如果失去了漂亮的人,不等于是一座所有的塑像都被毁灭的城市?当我去饭店吃晚饭的时候,如果来接待我的不是头戴圆锥形女帽,使我感到仿佛走进迪瓦尔饮食店的女招待,就是象迪东神父1那样仿佛浑身长满青苔的小丑,我会有什么乐趣呢?很好,我亲爱的,我认为我有权说这样的话,因为美在活的物质中毕竟还是美。如果接待你的是佝偻病患者,戴着夹鼻眼镜,从脸上就看得出享有免服兵役的权利,那真是巨大的乐趣!同过去一直发生的事情不同的是,如果你想在一家饭店里找到一个漂亮的人,就不应该在接待顾客的堂倌中去找,而要在吃饭的顾客中去找。不过,人们会再次见到一个堂倌,虽说他们常常调动工作,但你要去了解一下那个英国中尉是谁,什么时候会再来,他也许是第一次来这儿,也许明天就会被打死!正如《圣克莱尔修会修女》2的美妙作者、可爱的莫朗所叙述的那样,波兰的奥古斯都用一个团的军队去换取一套中国瓷器大花瓶,依我看他做了一笔亏本的交易。您想想,那些身高两米、站在我们最漂亮的女友们的楼梯边作为装饰的高大跟班都被打死。他们中的大部分是应征入伍的,因为人们反复对他们说,战争将持续两个月。啊!他们和我不一样,不知道德国的力量,普鲁士民族的勇敢,”他忘乎所以地说道。后来,他发觉他过多地暴露自己的观点,就说:“我为法国担心的不光是德国,还有战争本身。在后方的人们的想象之中,战争只是一场巨大的拳击赛,他们通过报纸在远处观看这场比赛。这可是毫不相干的。这是一场疾病,在一点上仿佛已经治好,在另一点上却再次恶化。今天努瓦荣3将要解放;明天,人们既没有面包也没有巧克力;后天,认为自己十分安宁,在必要时可以被一颗他意想不到的子弹打中的那个人,将会惊恐万分,因为他将从报上看到,和他在同一年应征服役的那批人将被重新征召入伍。至于那些古建筑,一座象兰斯4那样在质量上独一无二的杰作,遭到毁灭也不会使我感到惊恐异常,使我感到惊恐的倒是看到这么多活的群体毁灭,因为他们能使法国最小的村庄变成优美的楷模。”——
1迪东神父,即亨利-迪东(1840-1900),多明我会传教士,以其在玛德莱娜教堂的讲道而著称。
2《圣克莱尔修会修女》是法国作家保罗-莫朗的《温柔的储备》(1922)中的一个中篇小说,普鲁斯特曾为该书作序。
3努瓦荣是瓦兹省区的首府,1914年9月至1917年3月和1918年3月至8月曾被德军占领。
4指兰斯大教堂,1914年9月曾发生火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不断遭到轰炸。
我立刻想到了贡布雷,但我在过去认为,承认我的家庭在贡布雷地位低下,就会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眼中贬低自己。我心里在想,勒格朗丹、斯万、圣卢或莫雷尔是否没有把我家的情况告诉盖尔芒特夫妇和德-夏吕斯先生,但是,对我来说,过去的事不说出来要比说出来好受些。我只是希望德-夏吕斯先生不要谈论贡布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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