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 (3)(2/2)
“我不想说美国人的坏话,先生,”他继续说道,“看来他们的慷慨是取之不尽的,由于这场战争中没有总指挥,每个国家都在另一个国家之后很久才进入舞池,而美国人又是在我们几乎完蛋的时候才开始参战,所以他们士气旺盛,而我们打了四年的仗,已经没有这样的士气。即使在战前,他们也喜欢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艺术,他们出高价买进我们的杰作,现在有许多在他们那儿。但是,这种背井离乡的艺术,如同巴雷斯先生会说的那样,却正是法国不讨人喜欢的原因。古堡可以说明教堂,由于教堂曾经是朝圣的地方,所以教堂可以说明武功歌。我无须对我家族和姻亲的名声作过高的评价,另外这里涉及的也不是这点。但在最近,虽说家里和我的关系有点冷淡,我为了解决一个股权问题,还是去看望我那个住在贡布雷的外甥女圣卢。贡布雷在过去只是个小域,就象现在的许多小城一样。但是,那里教堂的有些彩绘玻璃窗上,我们的祖先被画成捐赠者,在另一彩绘玻璃窗上,则画有我们的纹章。我们在那儿有我们的教堂,有我们的坟墓。这座教堂被法国人和英国人摧毁了,因为它被德国人用作了望台。残存的历史和艺术的这种混合体代表着法国,现在却被摧毁,而这种事还没有结束。当然,我不会出于家族的原因,令人可笑地把贡布雷教堂被毁和兰斯大教堂被毁相提并论,因为兰斯大教堂犹如哥特式教堂中的一个奇迹,它自然地再现了古代雕塑艺术或亚眠雕塑艺术的纯真。我不知道圣菲尔曼1高举的手臂如今是否断裂。如果是的话,那么信仰和毅力的最高证明就已从这个世界消失。”——“消失的是它的象征,先生,”我对他回答道。“我同您一样,非常喜欢某些象征。但是,为了象征而牺牲它所象征的现实是荒谬的。教堂应该受人喜爱,直至为了保护它们不得不放弃它们所教导的真理的那天。圣菲尔曼高举手臂,样子活象指挥官发号施令,仿佛在说:‘为了荣誉,我们可以粉身碎骨。’不要为那些石雕而牺牲活人,石雕的美是因为在片刻中把人类的真实固定下来。”——“我理解您说的意思,”德-夏吕斯先生对我回答道,“巴雷斯先生虽说让我们对斯特拉斯堡的塑像和戴鲁莱德先生2之墓进行过多的朝拜,但他写出了兰斯大教堂本身对我们来说不如我们步兵的生命宝贵这句话,却令人感动而又亲切。在那儿指挥的德国将军曾说,兰斯大教堂对他来说不如一个德国兵的生命宝贵,因此巴雷斯的话使我们那些对德国将军大发雷霆的报纸显得可笑。再说,令人恼火而又痛心的是,每个国家都说出同样的话。德国的工业联合会宣布必须占有贝尔福地区,以免使他们的国家受到我们复仇思想的侵袭,其理由同巴雷斯为使我们不受德寇入侵愿望的影响而要求得到美因兹的理由一模一样。为什么在法国看来,收回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不是进行战争的一条充分理由,不是继续进行战争、每年宣战一次的一条充分理由呢?您似乎认为,胜利从此属于法国,我衷心希望如此,您对此毫不怀疑。但是,自从协约国不管是否有理,认为自己稳操胜券(从我来说,我当然对这样的结局感到高兴,但我主要看到许多胜利停留在纸上,还有许多则是皮洛士式的胜利3,付出的代价没有告诉我们),而德寇则不再认为自己稳操胜券以来,人们看到德国试图尽快媾和,法国则试图延长战争;法国是正义的法国,有权使人听到正义的声音,但法国也是温和的法国,应该听到可怜的声音,即使只是为了它自己的子女,为了每当春天来临之际,开放的鲜花能使墓外之物增添光彩。您要说实话,我亲爱的朋友,您曾经对我讲过一种理论,说万物的存在全靠一种不断重新开始的创造。您对我说,世界的创造并非一次完成,而必然是每天都在进行。那末,如果您是真心诚意的话,您就不能把这场战争排除在这种理论之外。我们出色的诺布瓦废话连篇地写道(同时拿出一件修辞道具,对他来说,这件道具同‘胜利的曙光’和‘严冬将军’一样珍贵):‘现在德国要打仗,骰子掷出,大局已定’,而事实是每天早晨都在重新宣战。因此,想继续进行战争的人同发动战争的人同样应受遣贵,也许,更加应受遣责,因为后者可能没有预见到战争中的一切惨状。然而,毫无迹象表明,一场如此持久的战争,即使会有胜利的结局,也并非毫无危险。很难谈论尚无先例的事情,以及对于人们首次尝试的行动的机制的影响。确实,一般来说,人们感到不安的新事物都进展得十分顺利。那些最聪明的共和政体拥护者曾认为政教分离是荒谬的行为。但政教分离却象把信扔进邮局的信筒里那样轻而易举。德雷福斯恢复了名誉,比卡尔当上陆军部长,也没有人喊一声‘喔唷’。然而,对于一场连续几年的战争所带来的那种劳累过度,令人担心的事却多的是!士兵们回去后将干什么?疲劳是否会使他们浑身无力或神魂颠倒?所有这些都可能朝坏的方向转化,如果说不涉及法国,至少涉及政府,甚至可能涉及政府的形式。您曾让我看莫拉斯4那篇美妙的《埃梅-德-瓜尼》。埃梅-德-瓜尼如果不从共和国进行的战争的进展中期待她在1812年从帝国进行的战争中期待到的东西,我将会感到十分惊讶。如果现在埃梅还活着,她的期望是否将会实现?我不希望如此。我们再回过来谈战争,那首先发动战争的人是否是威廉皇帝?我对此十分怀疑。如果是他的话,他不是做了同拿破仑一样的事吗?这种事我认为十分可恶,但我惊奇地看到,如此的恐怖却会给拿破仑的阿谀奉承之徒带来灵感,这种人在战争爆发之日象博将军那样大声说道:‘我等待这一天已有四十年了。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当社会上把不相称的地位赋予民族主义者和军人时,当任何艺术之友都被指责为从事给祖国带来严重损害的事时,一切并非尚武的文明都是有害的,天晓得有谁曾提出比我更有力的抗议!几乎没有一个真正的社交界人士能同一位将军相提并论。一个狂热的女人差点把我介绍给西夫东先生。您一定会对我说,我当时竭力维护的只是社交界的准则。但是,从表面上看它们虽然毫无价值,它们却也许可以阻止许多过火的事情发生。我一贯尊重捍卫语法或逻辑的人们。人们在五十年之后会知道,他们曾消除巨大的灾祸。然而,我们那些民族主义者对德国最为敌视,是最顽固的打到底主义者。但在十五年之后,他们的哲学已经完全改变。实际上,他们大力促使战争继续下去,不过只是为了消灭一个尚武的民族,只是出于对和平的热爱。因为尚武的文明,即他们在十五年前认为很美的东西,现在却使他们感到厌恶;他们不仅指责普鲁士把国家的军事力量放在主导地位,而且始终认为军事文明曾摧毁他们现在珍视的一切,不仅是艺术,而且甚至是献殷勤。他们的批评者中的一个只要改信民族主义,就可以同时成为和平之友。他确信,在所有尚武的文明中,妇女的地位屈辱、低下。人们不敢对他回答说,中世纪骑士的‘夫人’和但丁的贝雅特里齐,也许曾坐在同贝克先生5的女主人公们一样高的宝座上。我预计这几天中的某一天能在一位俄国革命者之后坐到餐桌旁边。或者只是在我们的一位将军之后,他们进行战争是出于对战争的厌恶,是为了惩罚一个民族培养一种理想,他们在十五年前认为这种理想是唯一的强壮剂。可怜的沙皇在几个月前还受到尊重,因为他召开了海牙会议。但是,现在人们向自由的俄国致敬,就忘记了曾使他受到颂扬的称号。世界的车轮就是这样转的。然而,德国使用同法国一样的词句是那么多,以致使人认为德国在引用法国的话,德国不厌其烦地说,它‘在为生存而斗争’。当我读到:‘我们为反对残忍的死敌而斗争,直至我们取得保障我们将来不受任何侵略的和平,以便使我们英勇的士兵的血不致白流时,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威廉皇帝说的还是普恩加来先生说的,因为他们曾以几乎相同的说法,把这句话说了二十遍,虽然说实在话,我应该公开承认,这一次皇帝是共和国总统的仿效者。如果法国依然弱小,它也许就不会这样希望延长战争,但特别是如果德国依然强大,它也许就不会如此急于结束战争。就是说依然如此强大,因为说到强大,您会看到,它现在仍然强大。”——
1根据传说,菲尔曼是亚眠的第一位主教。
2戴鲁莱德(1846-1914),法国作家、政治家。普法战争时入伍参军。他的爱国诗歌《士兵之歌》(1872)曾流行一时。1882年创立爱国者同盟,旨在为法国败于普鲁士报仇雪耻。
3皮洛士(前319-前272),伊庇鲁斯国王,曾不惜惨重牺牲而取得对马其顿和罗马的军事胜利。“皮洛士的胜利”一语由此而来。
4莫拉斯(1868-1952),法国作家,拥护君主政体,曾在《法兰西报》上评述埃梅-德-瓜尼的回忆录(发表于1902年)。埃梅-德-瓜尼曾促使塔列朗背叛拿破仑。
5贝克(1837-1899),法国剧作家,他剧中描写的妇女格调不高,如《巴黎女人》(1885)描写一个有夫之妇同时有两个情人。
他已经养成在说话时大声叫嚷的习惯,原因是感到烦躁,需要——由于从未研究过说话的技巧——为摆脱自己的印象而寻找出路,犹如飞行员摆脱自己的炸弹一样,即使是在田野上空,在他的话语不会触及任何人的地方,特别是在社交界,他更是信口开河,别人则因故作风雅而倾听他的谈话,对他的话信以为真,而他对听众们却极为专制,听他说话可以说是迫不得已,甚至是出于敬畏。在环城路上,这种高谈阔论也是对行人蔑视的一种标志,他对行人既不压低嗓门,也不让出道路。但是,他的声音在路上走了调,使行人感到惊讶,特别是使转过头来的人们听清一些话,这些话可以使人们把我们误认为失败主义者。我向德-夏吕斯先生指出了这点,但只是引得他发笑。“您得承认,这可能十分可笑,”他说。“总之,”他补充道,“人们永远无法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在每天晚上成为第二天的社会新闻。再说,我为什么不会在万森树林的沟渠里被人枪杀呢?我的舅公当甘公爵1就出了这种事,对贵族的血如饥似渴,会使某些群氓发狂,他们在这方面显得比狮子还要精明。您知道,对这些野兽来说,只要维尔迪兰夫人的鼻子上擦破一点皮,它们就会朝她扑去。这种情况,在我年轻时人们称之为大鼻子!”他说完就放声大笑,仿佛我们俩单独在一个大厅里一样——
1当甘公爵(1772-1804),法国波旁公爵的独生子,法国大革命后逃亡国外。1804年,第一执政官拿破仑获悉当甘公爵阴谋推翻他,就将公爵关入万森监狱,并就地处决。
有时,在德-夏吕斯先生经过时,一些形迹相当可疑的人从阴暗处出来,并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聚集在一起,看到这种情况,我心里就想,我是离开他好还是不离开他好。就象一个人遇到一位癫痫经常发作的老人,并从步履蹒跚中看出老人可能即将发病,心里就想,老人是希望他陪伴,以便有所依靠,还是不希望他陪伴,以便在发病时不让人看到,也许只要有人在身边就会加速癫痫的发作,而一个人心神安定反倒可能不会发病。但是,在病人身上,人们不知道是否应避开的发病的可能性,通过病人象喝醉的人那样所走的弯弯曲曲的路线显露出来;这些不同的位置,是可能发生一个意外事件的征兆,我不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希望还是不希望我的在场能阻止事件的发生,对他来说,这些位置仿佛经过巧妙的导演,不是由笔直往前走的男爵本人来占据,而是由一批群众演员来占据。不管怎样,我现在还是认为,他当时不想遇到熟人,因为他把我带到一条抄近道的街,这条街比环城路阴暗,在街上他不断使各兵种和各国的士兵让路,在他们向他涌来时当然例外,年轻人的这种冲动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是一种补偿和安慰,使他不再对所有的军人重返前线感到难过,而在动员入伍的初期,前线曾使巴黎象抽出气的轮胎那样显得空荡荡的。德-夏吕斯先生不时赞赏从我们面前掠过的华丽军装,这些军装使巴黎成为一座同港口一样具有国际性、同画家笔下的背景一样实在的城市,画家画上几座建筑物只是一种借口,以便把各式各样、绚丽多彩的服装汇集在一起。他对被指责为失败主义者的贵妇们仍然十份敬爱,犹如过去对被指责为德雷福斯派的贵妇们那样。他感到遗憾的,只是她们降低身份来谈论政治,却引起“记者们的论战”。他对她们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因为他的轻浮始终不变,所以贵族出身同美和其他魅力结合在一起,也是持久的东西,而战争就象德雷福斯案件那样,是平凡而短暂的时髦。即使人们把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枪决,以便同奥地利单独媾和,他也会一如既往地把她看作高贵的女人,而不会把她看得象被判处斩首的玛丽-安托瓦内特那样卑微。德-夏吕斯先生犹如圣法利埃或圣梅格兰1那样高贵,他说话时身体笔挺、一本正经,说话严肃,在片刻间丝毫没有显出他那种人的举止。然而,在这些人中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具有完全合调的声音呢?即使在此刻,即声音最接近严肃之时,它也仍然不合调,需要调音师来调整。另外,德-夏吕斯先生简直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常常抬起头来,对没带望远镜感到遗憾,但即使有望远镜也不管用,原因是齐柏林飞艇曾在前天晚上进行空袭,引起了当局的警惕,所以同平时相比,军人的数目增加到最大的程度,连天上都有军人。几小时前我看到的飞机就象昆虫那样,在晚上的蓝天中呈现棕色的斑点,现在这些飞机已进入黑夜,犹如明亮的火船,而路灯部分熄灭,使黑夜更加深沉。这些人造流星使我们感受到的最大的美的印象,也许是使人凝视平时很少注目的天空。1914年,我看到巴黎的美几乎是毫无防御地等待着敌人的威胁临近,在这样的巴黎,现在和当时一样,当然都有明朗得令人痛苦而又神秘的月亮那种不变的古老光华,在尚未受到破坏的古建筑物上投下其无用的优美;何是,如同1914年那样,甚至胜过1914年,还有另外一种东西,有各种各样的光线,有断断续续的灯光,它们或者来自这些飞机,或者来自埃菲尔铁塔上的探照灯,人们知道控制这些光线的是一种聪明的意志,是一种友好的警惕,这种警惕能产生我曾在圣卢的房间里,在军队内院的单人房间里感受到的激动,能激起我曾在这种环境里体会到的感激和宁静,有多少颗热情而遵守纪律的心曾在那里经受锻炼,然后,他们正当年轻力壮之时,毫不犹豫地在某一天作出牺牲——
1圣法利埃是亨利二世的情妇迪安娜-德-普瓦提埃的父亲,出现在维克多-雨果的历史剧《国王寻乐》(1832)中;圣梅格兰是大仲马的历史剧《亨利三世及其宫廷》(1829)中的人物,在剧中诱奸吉斯公爵夫人。
前天晚上空袭时,天空中比地面上更为动荡,空袭之后,天空平静下来,就象风浪平静后的大海一样。但是,犹如风浪平静后的大海,天空尚未恢复绝对的平静。几只飞机仍然飞到天上,就象火箭那样去同星星会合,而探照灯则在分割成块的天空中慢慢扫射,犹如天体和移动的银河中的苍白星星。但是,那些飞机镶嵌在星星中间,看到这些“新星”,人们感到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半天球之中。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他欣赏这些飞行员,他一面否认自己亲德和其他习性,一面却情不自禁地在这两个方面大肆发挥:“另外,我要补充一点,就是我同样欣赏驾驶哥达式轰炸机的德国人。而驾驶齐柏林飞艇,又需要怎样的勇敢!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英雄。炮台朝他们开火,但要是民用飞机那可怎么办呢?您是否害怕哥达式轰炸机和大炮?”我坦率地说不怕,也许我错了。也许是因为我生性懒惰,养成了习惯,总是把自己的工作一天又一天地拖到明天,所以在我的想象之中死亡也是如此。既然你相信大炮不会在这一天打中你,你怎么会害怕它呢?另外,扔下炸弹、可能死亡这些想法是分别形成的,没有给我对德国飞行器经过的印象增添任何悲惨的色彩,直到有一天晚上,其中的一架摇摇晃晃,在我目光的注视下被动荡的天空中一团团薄雾打得支离破碎,虽说我知道这架飞机是用来杀人的,我却只是把它想象成天上的恒星,从这架飞机中我才看到朝我们扔下炸弹的动作。因为一种危险的最初现实,只有在这种新事物中才会被发现,这种新事物不能复原为人们已知的事物,被称之为一种印象,而且往往象上述情况那样,被概述成一行文字,这行文字能写出一种愿望,并包含着完成时会变形的潜力;而在协和桥上,在那架既进行威胁又受到围捕的飞机周围,香榭丽舍大街、协和广场和杜伊勒里公园的喷水池仿佛映照在云端,探照灯射出的一条条明亮水柱在空中拐折,这一行行也充满愿望,充满着远见和保护的愿望,愿望来自聪明的权贵,对这种权贵,就象在东锡埃尔兵营里的一个夜晚中那样,我感谢他们的权势,以这种如此优美的准确性煞费苦心地守护着我们。
夜象1914年时一样美,犹如巴黎象那时一样受到威胁。月光仿佛是一种柔和、持续的镁光,使人们最后一次摄取旺多姆广场、协和广场等优美建筑群的夜景,我对那些也许会立即将它们摧毁的炮弹的恐惧,同它们尚未遭到破坏的优美形成对照,反而使它们显得更加风采,仿佛它们朝前伸展自己的身子,听任它们不设防的建筑物遭受打击。“您不害怕吗?”德-夏吕斯先生重复道。“巴黎人没有这种体会。有人对我说,维尔迪兰夫人每天在家聚会。这事我只是听别人说的,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已经完全断绝往来,”他补充道。他不仅垂下眼睛,仿佛来了个送电报的,而且垂下脑袋和肩膀,然后举起手臂,那动作的意思,如果不是“我已经洗手不干”,至少是“我对您无可奉告”(虽说我什么也没有问他)。“我知道莫雷尔去的次数一直很多,”他对我说(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重提此事)。“人们认为他非常留恋过去,希望同我重归于好,”他补充道。他一方面显得在同圣日耳曼区的男人说“人们谈论得很多,说法国同德国进行的对话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还说谈判甚至已经开始”时一样轻信,另一方面又显得是最无礼的拒绝都无法使其相信的情人。“不管怎样,如果他愿意这样做,只要说出来就行了,我比他老,不能由我来采取主动。”这种话也许不用说,事情太明显了。另外,这话也并不诚恳,正因为如此,德-夏吕斯先生叫人十分为难,因为人们感到,他在说不能由他来采取主动这句话时,恰恰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并期待由我来提出和负责这种重归于好。
当然,我了解有些人的这种幼稚的或虚假的轻信,这些人喜爱某个人,或者只是得不到某个人的邀请,就把即使在令人厌烦的请求下此人也没有表现出来的愿望强加给这个人。但是,听到德-夏吕斯先生突然用颤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些话,看到他那在眼睛深处犹豫不定的模糊目光,我感到这不是一般的要求。我当时并没有弄错,我将立即说出两个事实,来证明我过去的这种感觉(第二个事实发生在德-夏吕斯先生去世之后,我提前许多年来讲此事。然而,他是在很久之后才去世的,我们将有好多次机会再见到他,他同我们过去所了解的将有很大区别,特别是在最后一次,当他完全忘掉莫雷尔的时候)。说到第一个事实,只是发生在那天晚上之后的两至三年,那天晚上,我就这样同德-夏吕斯先生一起沿着环城路往下走。因此,大约在那天晚上之后的两年,我遇到了莫雷尔。我马上想到德-夏吕斯先生,想到他再次见到小提琴手会十分高兴,就再三请求莫雷尔去看他,即使去一次也好。“他过去对您好,”我对莫雷尔说,“他年纪已老,可能会去世,要消除老的纠纷,抹掉不和的痕迹。”对于希望缓和关系这点,莫雷尔看来完全同意我的意见,但他还是断然拒绝去看望德-夏吕斯先生,即使是一次也不去。“您这样做不对,”我对他说。“是因为固执、没空,是怀有敌意,出于不必要的自尊心,出于道德(您放心,它不会受到抨击),还是搭架子?”这时,小提琴手扭歪着脸,才说出看来使他极为难受的实话。只见他战粟地对我回答道:“不,这不是因为所有这些中的任何一点;道德,我才不在乎呢;怀有敌意?恰恰相反,我已经开始可怜他了;不是搭架子,这无济于事;不是没空,有几天我整天无所事事。不,这不是因为所有这些中的任何一点。这是,您可千万别对任何人说。我把这点告诉您可真是疯了。这是,这是……这是……因为害怕!”他说完就开始手脚发抖。我坦率地对他说,我对此不理解。“不,您别问我,咱们别再谈了,您不象我那样了解他,我可以说您完全不了解他。”——“但是,他会对您有什么损害呢?另外,既然你们之间不会再有怨恨,他就更加不会伤害您。再说您心里也清楚,他人很好。”——“当然喽!我知道他人真好!还有体贴和正直。不过您走吧,别再对我说了,我求求您,这说出来难为情,我害怕!”
第二件事发生在德-夏吕斯先生去世之后,有人把他留给我的几件纪念品和一封连套三个信封的信交给我,这封信至少是在他去世前十年写的。但是,他当时得了重病,就作了善后的安排,接着他恢复了健康,后来又陷入一种状况,我们将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的那个下午聚会上看到他处于这种状况;而这封信就同他准备遗赠给几位朋友的物品一起放在一个保险箱里,在那里放了七年,在这七年中,他完全忘掉了莫雷尔。信上的字体纤细而又雄健,信是这样写的:
“我亲爱的朋友,上帝走的道路是不为人知的。有时,他利用一个庸人的缺点来阻止一位正义之士的出类拔萃变为泡影。您了解莫雷尔,知道他的出身,知道我想使他达到怎样高的地位,可以说是要他和我平起平坐。您知道,他宁愿重返的地方,不是任何男子,即真正的风凰可以再生的灰烬,而是蛇蝎爬行的污泥。他自甘堕落,却使我免于名誉扫地。您知道,我的纹章上刻有耶稣基督的座右铭:culcabissuperleonetaspide1,并画有一个男人,脚底下踩着一只狮子和一条蛇,作为纹章两旁的支撑形图案。然而,我能把我自己这只狮子这样踩在脚下,靠的全是那条蛇和它的谨慎,刚才我过于轻率地把谨慎称之为一种缺点,因为福音书的深刻智慧将它变成一种美德,至少对他人来说是一种美德。我们的蛇过去有一位施展魔力的诱惑者——他本人也受魔力诱惑——,所以它发出的咝咝的叫声十分悦耳,它不仅是叫声悦耳的爬行动物,而且具有谨慎这一美德,在必要时可以变得怯懦,我现在把这种美德奉为神明。这种神明般的谨慎,使他抵制了我让人转达的请他来看望我的要求,而我只有对您吐露此事,才能在人间得到安宁,才能在阴间得到宽恕。在这件事上,他被天主的智慧当作工具使用,因为我既然使他拿定了主意,他就不会活着走出我的家门。必须让我们两人中的一个死去。我曾决定把他杀死。天主劝他谨慎,以便使我免犯杀人之罪。我现在相信,我的主保圣人、大天使米歇尔的说情,在这件事上起了很大的作用,我请求他原谅我在这么多年中对他如此忽视,并以如此差的方式来报答他为我做的无数善事,特别是在我同恶所进行的斗争中。我应该感激天主的这位信徒,我怀着充分的信仰和智慧说,是天主示意莫雷尔不要来。因此,现在是我死去。您忠实的,se.夏吕斯”——
1拉丁文,意思是“你脚踩狮子和蛇”。
2拉丁文,意思是“永远如此”。
这时我才明白莫雷尔为什么害怕;当然,这封信显得十分傲慢,又有不切实际的虚文。但它吐露的却是真情。莫雷尔比我更加清楚,德-盖尔芒特夫人发现她的小叔子“近于疯狂的一面”,并非象我在此之前所认为的那样,只是那种在片刻间显露出来的肤浅而无效的狂怒。
但是,我们得回到刚才所说的地方。我同德-夏吕斯先生一起沿着环城路往下走,这位先生刚才把我当作打开他和莫雷尔的和解大门的中间人。看到我没有回答他,他就说:“另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演奏,人们借口打仗就不再演奏,但人们还跳舞,还在市里设晚宴,妇女们为自己的皮肤创造了琥珀色。如果德国人还要向前推进,那些欢乐的晚会也许将会充斥我们的庞培城的末日。这将把它从轻浮中挽救出来。只要某个德国维苏威火山(他们海军的炮火同一座火山一样厉害)的熔岩在她们梳妆打扮的时候突然袭击她们,中断她们的动作,并使其永远保存下来,以后的孩子们就能在有插图的课本中看到莫莱夫人在去嫂子家赴晚宴之前即将抹上最后一层脂粉,或是索斯坦娜-德-盖尔芒特正画完她的眉毛,并从中得到教益;这将是未来的布里肖上课的内容;一个时代的轻浮,在经历了十个世纪之后,就是最严肃的研究课题的内容,特别是当它通过火山爆发或炮弹射击的同熔岩相似的物质而完整无缺地保存下来。同维苏威火山喷发出来的气体相似的窒息瓦斯,象曾经埋没庞培城的崩塌那样的崩塌,如能完整无缺地保存所有那些尚未将其绘画和雕塑运往巴约纳1的最冒失的女人,对未来的历史来说将是多么珍贵的资料!况且,一年以来,不是已经部分地变为庞培城?每天晚上,这些人钻到地窖里去,不是为了从里面拿出一瓶穆通-罗特希尔德或圣泰米利昂陈酒2,而是为了把他们最珍贵的东西和他们自己一起藏起来,就象赫拉克勒诺姆3的那些神父,在搬走圣器时突然死去。对物的依恋总是给占有者带来死亡。巴黎并非如赫拉克勒诺姆那样,是由赫拉克勒斯创建的。但却如此相似!我们有这种清醒的认识,并不意味着在我们的时代,每个女人都已具有这种认识。如果我们现在认为,我们明天的命运可能和维苏威火山附近的那些城市相同,那么这些城市在当时也已感到自己正受到圣经中被诅咒的两个城市的命运的威胁。有人在庞培城一幢房子的墙上发现具有启示性的题词:索多姆、戈摩尔。我不知道是否是索多姆这个地名以及它所唤起的想法,或者是对炮击的想法,使德-夏吕斯先生在片刻间抬头凝视天空,但他很快又低头注视地面。“我欣赏这场战争中的所有英雄,”他说。“啊,我亲爱的,那些英国兵,在战争开始时我对他们的看法有点轻率,把他们看作普通的足球运动员,却相当自负,以为自己能同职业队进行较量,而且又是怎样的职业队啊!然而,光从美学的角度来看,他们只是希腊的竞技者,是希腊的,我亲爱的,他们是柏拉图笔下的年轻人,或者不如说是斯巴达人。我有个朋友去了鲁昂,在那里有他们的营房,我的朋友看到了奇迹,人们想象不到的真正奇迹。鲁昂变了样,变成了另一个城市。自然也有鲁昂的古城,有大教堂中消瘦的圣徒。当然喽,这也很美,但这是另一回事。而我们那些长毛的兵!我无法对您说我觉得我们长毛的兵、那些小巴黎人有怎样的味道,您瞧,就象那边过去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机灵而又滑稽的神态。我常常叫住他们,跟他们谈上几句,是多么灵敏,多么通情达理!而外省的小伙子,用舌尖颤动发r音,说话时带方言的切口,又是那么有趣、可爱!我过去总是在乡下住上很长时间,在那些农庄里过夜,所以我现在能同他们谈话;然而,我们对法国人表示欣赏,不应使我们因此而贬低我们的敌人,否则就等于是贬低我们自己。您不知道德国兵是怎样的兵,因为您不象我那样看到过德国兵检阅时走的步伐,走的鹅步,unterdenlden4。”接着,他又重提他曾在巴尔贝克对我概述的阳刚典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这种典型具有一种哲理性更强的形式,他还使用荒谬的推理,有时,虽说他刚才还显得才智过人,但这种推理却使人感到摆出的理由过于牵强,是出自普通的社交界人士之口,虽然这位社交界人士聪明。“您看,”他对我说,“德国兵是极好的小伙子,有强健的体魄,心里只想到自己的国家伟大——
1法国西南部大西洋-比利牛斯省专区政府所在地。
2穆通-罗特希尔德和圣泰米利昂均为法国波尔多的名葡萄酒。
3意大利南部坎帕尼亚区的古城,被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所摧毁,后在火山爆发的熔岩上建立雷西纳城,现名为埃尔科拉诺。
4德语,意思是“菩提树下”,是柏林的一条大街。
deutschnduberalles1,这并不是那么蠢,而我们呢——当他们在作阳刚的训练时——我们却沉溺于艺术爱好。”对于德-夏吕斯先生来说,艺术爱好这个词的意思也许同文学相近,他可能想到我喜欢文学,并曾经有过从事文学的愿望,所以立刻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在拍的时候乘机倚靠在我的肩膀上,把我压得很疼,就象我过去服兵役时,七六式步枪的枪托反冲到肩胛骨上一样疼),仿佛为了缓和他的指责,并对我说:“是的,我们沉溺于艺术爱好,我们都是这样,您也一样,您记得吗?您可以同我一样犯您的aculpa2,我们过去太爱好艺术了。”我对他的指责感到突然,但又不能进行敏捷的答辩,由于我尊重对话者,对他友好的善意表示感谢,就对他作了回答,仿佛象他对我要求的那样,我也要拍打自己的胸脯,这样做实在荒唐,因为我丝毫不需要责备自己爱好艺术。
“好吧,”他对我说,“我在这儿同您分手(在远处伴送我们的那群人终于离开了我们),我去睡觉了,就象一位年纪很老的先生那样,何况战争看来改变了我们所有的习惯,这是诺布瓦喜欢使用的愚蠢格言之一。”我也知道,回到家里之后,德-夏吕斯先生会因此而一直呆在士兵中间,因为他已把自己的府邸变为军医院,依我看,他这样做不是服从于他想象丰富的需要,而是服从于他心地善良的需要——
1德语,意思是“德国高于一切”。
2拉丁文,意思是“我的过错”。
那天夜里月光明媚,没有一丝微风;在我的想象中,塞纳河在那些拱桥之间流着,应该同博斯普鲁斯海峡相象,而那些桥则由它们的平台和河的反光构成。月亮或者象征着德-夏吕斯先生的失败主义所预言的入侵,或者象征着我们的穆斯林兄弟同法国军队的合作,那月亮又狭又弯,犹如一枚西昆1,仿佛将巴黎的天空置于东方的新月符号之下——
1古代威尼斯金币。
然而,他在同我告别时,一时间把我的手握得象要握伤一般,这是感觉象男爵一样的人们的一种德国特点,他这样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有几秒钟之久,戈达尔看到了会说是在按摩,仿佛德-夏吕斯先生想使我的关节恢复尚未失去的柔软。某些瞎子的触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替视觉。我不太知道这时的触觉可代替何种感觉,他也许只是觉得在握我的手,就象他也许觉得只是看到一个塞内加尔人走到阴暗的地方,而没有发觉是在欣赏此人。但是,在这两种情况下,男爵都错了,他犯了握得过紧和看得过多的过错。“德刚、费罗芒丹、安格尔和德拉克洛瓦笔下的全部东方不就在其中?”他对我说,仍然因塞内加尔人走过而一动不动。“您知道,我只是从画家和哲学家的角度对事物和人发生兴趣。再说我年纪也太老了。我们俩没有一个是土耳其皇帝的姬妾,不能作为画面的补充,多遗憾呀!”
男爵离开我之后,在我想象中开始萦绕的不是德刚乃至德拉克洛瓦笔下的东方,而是我曾十分喜爱的《一千零一夜》中的古老东方;我渐渐走进这些网状的黑暗街道,不由想起在巴格达的偏僻街区寻找艳遇的哈里发哈伦-赖世德。另外,天气的炎热和行走后的炎热使我感到口渴,但所有的酒吧早已关门,而由于汽油匮乏,我所遇到的由东方国家的人或黑人驾驶的出租汽车,甚至对我叫车的手势不予理睬。我唯一能喝点东西、恢复体力以便回家的地方是旅馆。但是,我所在的街离市中心相当远,自从哥达式轰炸机对巴黎扔下炸弹以来,这条街上的旅馆都已停业。所有的商店也是如此,老板由于缺少店员或感到害怕而逃到乡下,在店门上贴了一张用手写的普通启事,宣布商店将在一个遥远的日期重新开业,但是否能兑现却很成问题。其他尚未停业的单位以同样的方式宣布,每星期只开门两次。人们可以感到,贫困、遗弃和害怕笼罩着整个街区。因此,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看到这些被人遗弃的房屋之间有一幢房子恰恰相反,屋内的生命仿佛战胜了恐惧和倒闭,保持着活跃和富裕。从每个窗户关闭的百叶窗后面,透出因警察条例而变得柔和的灯光,但却显示出完全不把节约放在心上。大门不时打开,以便让某个新的客人进去或出来。这是一座旅馆(由于其产业主赚得到钱),应该激起所有邻近的商人嫉妒,同时也引起了我的好奇,因为我在这时看到,在离我十五米远的地方,从旅馆里迅速走出一名军官,由于离我太远,我无法在黑夜中看得清楚。
然而,有某种东西使我感到惊讶,我惊讶的不是他的脸,因为我没有看到,也不是他的军装,因为军装外罩着一件宽袖长外套,而是有两点极不相称,一是他身体经过的各个点的数目是如此之多,二是他出来所用的秒的数目是如此之少,而他之所以出来,看来是被困在里面的一个人的意思。因此我认为,如果我不是从外形上——我甚至也不会说从圣卢的模样、苗条、步履和敏捷上——认出他的话,那么是从一种他所特有的分身术上认出他。能在如此少的时间里占有空间中如此多位置的军人,已经消失在一条横马路里,他没有发现我,而我仍然在想是否应该进入这家旅馆,旅馆简朴的外表使我十分怀疑刚才从里面出来的人是圣卢。我不由回想起圣卢曾受到冤枉,卷入一桩间谍案,原因是在从一名德国军官身上搜查出来的信件里发现了他的名字。后来军事当局为他彻底平了反。但是,我仍然不由自主地把这件往事和我现在看到的事联系起来。这家旅馆是否被间谍用作接头地点?
军官走后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好几个兵种的普通士兵走了进去,这就更增加了我假设的分量。另外我当时口渴到了极点。也许我能在这里找到喝的,我就趁此机会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虽说其中也掺杂着不安。因此,我现在并不认为当时是由于那次相遇产生的好奇心才决定登上只有几个台阶的阶梯,阶梯上面是前厅,厅门开着,想必是因为天热。我起初以为我这种好奇心是无法得到满足的,因为我站在阶梯的阴暗处时,看到有好几个人来订房间,得到的回答都是全部客满。然而,这些人订不到房间,显然只是因为他们不是间谍窝中的一员,因为过了一会儿,一个普通的水手来要房间,服务台急忙把二十八号房间给了他。我在阴暗处可以不被别人发现,却能看到几个军人和两个工人在一个闷热的小屋里平静地谈话,小屋用杂志和画报上剪下来的彩色女人肖像作为装饰,显得矫揉造作。
这些人平静地谈着话,正在阐述爱国主义思想:“你要我怎么办呢?得象战友们那样去干,”其中一个说。“啊!我当然希望不要被人打死,”另一个说。他是在回答一个我没有听到的祝愿,我听出他第二天要重返一个危险的哨所。“啊!二十二岁的人,只干了六个月,真叫人难以相信,”他叫道,叫声中不仅有活得长久的愿望,而且更重要的是还有论理正确的意识,仿佛只有二十二岁这个事实能赋予他更多的不被人打死的机会,仿佛他被打死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在巴黎真棒,”另一个说,“看不出是在打仗。那你呢,絮洛,你“但是,霞飞是个跟所有部长的老婆睡觉的男人,他没做过什么好事。”——“听到这样的事真扫兴,”一个年纪稍大的飞行员说,并朝工人转过身来,因为那工人提出如下劝告:“我不希望你们在前线这样说话,长毛的兵很快就会把你杀掉。”这些谈话十分平常,所以我不想再听下去;我要么再听下去,要么就走下阶梯,但正在这时,我听到下面那些话,非但不再感到无动于衷,而且感到颤抖:“太好了,老板还不回来,天哪,这么晚了,我真不知道他能从哪里弄到链条。”——“那人不是已经绑起来了。”——“他绑起来了,当然喽,他绑起来了,但又没有绑起来,我要是这样绑起来,就可以给自己松绑。”——“那挂锁不是锁上了。”——“当然锁上了,但锁上了还是可以打开的。问题是链条不够长。你别对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我昨天打了整整一夜,两只手都打出了血。”——“今晚是你打?”——“不,不是我。是莫理斯。但星期天是我,老板答应过我。”我现在才明白,他们为什么需要水手的结实手臂。如果他们让安静的资产者远离这儿,那么这个旅馆就不是一个间谍窝。要是人们不能及时赶到,以便发现凶杀并逮捕罪犯,一桩残酷的凶杀案就即将在此发生。但是,在这表面平静却又受到威胁的夜晚,这一切却呈现一种梦幻和童话的色彩,因此,我既带有证实的自豪,又怀着诗人的快感,断然地进入旅馆。
我用手轻轻地碰了碰我的帽子,在场的人们虽说没有离开座位,但都以不同的程度有礼貌地对我还了礼。“你们是否能告诉我,我应该找谁?我想要一间房间,并让人给我送点喝的来。”——“请您等一会儿,老板出去了。”——“头儿不是在上面,”其中一个谈话者暗示道——“不过你很清楚,不能去打扰他。”——“您是否认为会给我一间房间?”——“我想会的。”——“四十三号房间应该空着,”那个相信因为自己二十二岁而不会被打死的青年说。他说完在长沙发上稍微挪动了一下,以便给我空出位置。“要是打开些窗子就好了,这儿都是烟!”飞行员说。确实,在座的每个人都在抽烟斗或香烟。“是啊,可是,得先关上百叶窗,你们很清楚,由于齐柏林飞艇,所以禁止开灯。”——“齐柏林飞艇不会再来了。报上甚至暗示,它们都给打下来了。”——“不会再来了,不会再来了,你知道什么?等你象我一样在前线呆上十五个月,打下你的第五架德国佬飞机,你才能谈这个。不要相信报纸。昨天它们飞到贡比涅去了,打死一个家庭主妇和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家庭主妇和她的两个孩子!”那个不想被打死的青年说。他的眼睛里闪现怒火,脸上露出十分同情的神色。他的脸精神饱满、宽广开阔,非常讨人喜欢——“人们没有是第一次。”——“他的教母是谁?”——“就是那个管公共厕所的女人,她的厕所比奥林匹斯山稍微低一点。”——“他们在一起睡觉?”——“你在说什么呀?她是有夫之妇,最稳重不过的了。她每个星期给他奇钱,是因为她心地好。啊!她是个穿着漂亮的女人。”——“那么,你认识大絮洛?”——“我当然认识!”二十二岁的青年热情地答道。“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象他那样我尊重的朋友不是很多。他又是个好伙伴,总是准备帮别人的忙。啊!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可真是天大的不幸。”有人提议玩一盘骰子,二十二岁的青年急忙兴奋地倒出骰子,叫出掷的结果,两眼直瞪瞪地盯着,不难看出,他具有赌徒的性格。我不大理解有个人后来对他说的话,只听见他以深为同情的口吻大声说道:“絮洛,靠女人卖娼的杈杆!就是说他说自己是个杈杆。不过他当不了这种人。我看到他把钱付给自己的女人,对,把钱付给她。就是说,我并不是说阿尔及利亚姑娘霞娜没给他什么,而是她给他的钱不超过五个法郎!而这个女人每天在妓院里赚的钱超过五十法郎。只拿到五个法郎!只有蠢得出奇的男人才会这样。现在她在前线,日子过得很苦,当然喽,她要多少就赚多少,不过,她一个子儿也不寄给他。啊!絮洛是个杈杆?按这种说法,许多人都可以把自己称为杈杆。他不仅不是杈杆,而且依我看,简直是个笨蛋。”这帮人中年纪最老的人,也许由于他年纪大,老板允许他穿得比较整洁,他当时去上厕所了,所以只听到谈话的结尾。但是,他不禁朝我看了一眼,并对他的穿着给我的印象表示明显的不快。二十二岁的青年刚讲完他对卖淫的理论性看法。年纪最老的人没有专门指这个青年,而只是笼统地说道:“你们谈得太多而且太响,窗子开着,有些人在这时已经睡觉。你们很清楚,老板要是回来,听到你们这样在谈话,他会不高兴的。”
正在这时,听到大门打开,大家都默不作声,以为是老板来了,但来的只是个外国汽车司机,大家都对他热情接待。但是,二十二岁的青年看到司机的外套上露出一条漂亮的表链,就用询问和带笑的目光对他看了一眼,接着皱了皱眉头,并朝我这边严肃地眨了眨眼。我心里明白,第一个目光的意思是:“这是什么,是你偷的?我表示祝贺。”第二个目光是说:“你什么也别说,因为这家伙我们不认识。”突然,老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好几米长的粗铁链,可以拴好几个苦役犯。他满头是汗,说:“我拿这么重的东西,要是你们不是这样懒,我也不用自己去了。”我对他说,我想要一个房间。
“只要几个小时,我没叫到汽车,有点不舒服。但是,我希望能给我拿点喝的来。”——“比埃罗,到地窖去拿黑茶-子酒,并且叫人把四十三号房间整理好。七号房间还在按铃。他们说不舒服。不舒服,去你的,这些人是要吸可卡因,他们的样子象是吸到一半,得把他们赶出去。二十二号房间里是否铺了两条床单?好!瞧,七号房间在按铃,你跑去看看,来吧,莫理斯,你在那儿干吗?你很清楚,有人在等你,到上面的十四号乙去。再快点。”莫理斯跟着老板走出前厅。老板见我看到他的铁链,感到有点不安,就把铁链拿走。“你怎么这样晚才来?”二十二岁的青年问那个司机——“怎么,这样晚,我可早到了一个小时。不过走路太热。我约好是半夜十二点来的。”——“那你是为谁而来的?”——“为巫婆帕梅拉,”东方国家的司机笑着说,笑时露出漂亮的白牙齿。
“啊!”二十二岁的青年说。
我很快被领到楼上四十三号房间,但是房间里的空气使人感到很不舒服,我的好奇心又非常大,所以我喝完我的“黑茶-子酒”后,就走下楼梯,这时又产生另一种想法,就又走上楼梯,但我走过了四十三号房间的那层,一直走到最高一层。突然,从走廊一端一间偏僻的房间里,传出沉闷的呻吟声。我迅速走到那里,把耳朵贴在门上。“我求求您,饶了我,饶了我,可怜可怜,给我松绑,别把我打得这么重,”一个声音说,“我吻您的脚,对您卑躬屈膝,我下次不干了。请您可怜可怜。”——“不,混蛋,”另一个声音回答说,“既然你大声嚷嚷,跪在地上,就把你捆在床上,决不可怜。”我听到掸衣鞭的劈啪声,鞭子上也许有尖刺,因为接着就传来疼痛的叫声。这时,我发现这个房间的侧面有个小圆窗,上面的窗帘没有拉上;我悄悄地走到阴暗处,一直走到小圆窗旁,我从窗上看到,有个人被链条捆在床上,犹如普罗米修斯被捆在悬崖上,并挨着掸衣鞭的抽打,那鞭上确实有尖刺,打他的人是莫理斯,我看到那人已经混身是血,身上全是瘀斑,说明受这样的酷刑并非首次,我看到的那个人就是德-夏吕斯先生。
突然,房门打开,有个人走了进去,幸好没有看到我,此人是絮比安。他走到男爵身旁,带着尊敬的神色和机灵的微笑问题:“嗨,您不需要我?”男爵请絮比安让莫理斯出去片刻。絮比安毫不客气地叫他出去。“不会有人听到我们说话?”男爵问絮比安。絮比安说肯定不会。男爵知道,絮比安象作家一样聪明,毫不讲求实际,跟当事人讲话时总是使用无人会误解的暗示和众所周知的绰号。
“等一会儿,”絮比安打断了话头,因为他听到三号房间按铃的声音。这是自由行动党1的一位议员要外出。絮比安不需要看旅客牌,因为他听得出议员的铃声,议员每天都是午饭后来的。那天,议员不得不改变时间,因为他女儿中午在夏约街心花园的圣彼得教堂举行婚礼,因此他晚上才来,但很早就想走了,因为他要是晚回家,妻子很快就会感到担心,特别是这些天飞机要来轰炸。絮比安一定要送他出门,以表示对议员的尊敬,而不是出于任何个人利益。这位议员放弃了《法兰西行动》2的夸张言词(另外,他也无法理解夏尔-莫拉斯或莱翁-都德的片言只字),虽说他和部长们关系很好,部长们也乐于应邀参加他的狩猎,但是絮比安同警察局发生纠纷时,决不敢请他帮半点忙。絮比安知道,他对这位鸿运高照、胆小怕事的议员谈起这件事是在冒险,如果谈起这种事,他就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最为无害的“搜查”,但也会立刻失去最为慷慨的顾客。议员把帽子拉到眼睛上,把领子翻上来,觉得把自己的脸遮住了,走到门口就迅速溜走,就象他在进行竞选时那样。絮比安把议员送到门口,就上楼回到德-夏吕斯先生身边,并对他说:“那是欧仁先生。”在絮比安的旅馆里,就象在疗养院里那样,对顾客称呼只叫他们的名字,而为了满足常客的好奇心,或是提高疗养院的声誉,就又在耳边悄悄说出他们的姓。但有时,絮比安不知道他那些顾客的真实身份,就凭想象说这是交易所的某个顾客,这是某个贵族,这是某个艺术家,由于这种暂时的错误对于那些被叫错名字的人来说是令人高兴的事,所以絮比安最终仍然无法知道谁是维克多先生。为了取悦于男爵,絮比安就养成了习惯,不按某些聚会中流行的做法行事。“我要向您介绍勒布伦先生”(在耳边则说:“他让别人叫他勒布伦先生,但实际上他是俄罗斯大公。”)相反,絮比安感到,把一个送牛奶的小伙子介绍给德-夏吕斯先生还不够,他眨了眨眼睛,低声对他说:“他是送牛奶的小伙子,但实际上却是贝尔维尔最危险的流氓之一。”(必须看到絮比安在说“流氓”时用了放肆的语调。)这些介绍仿佛还不足够,他就竭力补充几条“语录”:“他曾多次因偷窃和在别墅进行盗窃被判刑,他曾去弗雷纳进行斗殴(也是放肆的调子),把一些过路人几乎打成残废,他曾在非洲营服役。他打死了自己的中士。”——
1自由行动党是雅克-皮乌创立的具有天主教倾向的政治组织,于1919年并入国民联盟。
2法兰西行动是二十世纪前四十年中法国一个有影响的右翼反共和组织,成立于1899年,其首领莫拉斯提出一整套民族主义理论,要求恢复君主制度,日报与该组织同名。
男爵甚至有点抱怨絮比安,因为这幢房子是他让管家替他买下的,并叫一个下属进行管理,他知道,由于德-奥洛龙小姐的舅舅笨拙,这幢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多少了解他的个性和名字(许多人认为这只是个绰号,他发音不准,把名字说得走了样,因此,是他们自己的愚蠢保护了男爵,而不是絮比安的谨慎)。但是他认为,让自己放心,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自信,男爵知道别人不会听到他们的谈话,感到十分放心,就对絮比安说:“这个小伙子十分可爱,尽了自己的力,不过我不想在他面前说话。但是,我并不认为他十分粗鲁。他的脸讨我喜欢,但他说我下流,仿佛有人教过他一样。”——“哦!不,任何人也没有对他说过任何事情,”絮比安回答道,没有发现这种说法难以置信。“另外,他曾在维莱特的一个女门房凶杀案中受到牵连。”——“啊!这相当有意思,”男爵面带微笑说——“不过我这里正好有个宰牛的,是在屠宰场做的,跟那个人很象,他是偶然过来的。您想试试吗?”——“是的,很想试试。”我看到屠宰场的人走了进去,此人确实有点象“莫理斯”,但是,更为奇怪的是,他们俩都具有一类人的某种特点,我个人从未明确看出这种特点,但我十分清楚地感到它存在于莫雷尔的面孔之中,他们俩若是不和我看到的莫雷尔有一定的相象之处,至少和某种脸型有一定的相象之处,这种脸型可以由一双看到的莫雷尔同我不一样的眼睛根据他的容貌勾勒出来的。我用回忆所取得的莫雷尔的相貌,在内心中勾划出他对另一个人可能呈现的形象,我立刻发现,他们虽说一个是珠宝店伙计,一个是旅馆职工,但两人都隐隐约约的是莫雷尔的替身。是否应该从中得出下面的结论呢?就是说德-夏吕斯先生至少在他爱情的某种形式中对同一种类型的人是始终不渝的,而使他接连选择这两个小伙子的欲望,和使他在东锡埃尔火车站的月台上把莫雷尔叫住的欲望是相同的。这三个人都有些象古希腊的青年男子,其外形凹雕在德-夏吕斯先生的眼睛这颗蓝宝石上,使他的目光具有某种十分特殊的光彩,我到巴尔贝克的第一天曾因此而感到害怕。或是他对莫雷尔的爱情改变了他过去寻找的类型,为了不因失去莫雷尔而感到痛苦,他就寻找同莫雷尔相象的小伙子?我也作了一种假设,就是尽管有那些表面现象,在莫雷尔和他之间也许只存在友谊关系,而德-夏吕斯先生让一些相当象莫雷尔的青年到絮比安的旅馆里来,是为了在同他们的相处中能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同莫雷尔在一起时那样快乐。确实,想到德-夏吕斯先生为莫雷尔所做的一切,这种假设就会显得不大可能,如果人们不知道爱情不仅会使我们为我们所爱的人作出最大的牺牲,而且有时还会使我们牺牲自己的欲望,而由于我们所爱的人感到我们爱得更深,这种欲望就更不容易如愿以偿。也会使这样的假设去掉乍一看来它似乎具有的不可靠性(虽然它也许并不符合实际)的因素,存在于德-夏吕斯先生神经过敏的气质之中,存在于他那热情深藏的性格之中,他的性格在这方面同圣卢的性格相似,它在他和莫雷尔发生关系的初期所起的作用,同他的侄子和拉谢尔发生关系的初期所起的作用相同,只是还有体面和消极的一面。同所爱的女人(这也可以扩展到对一个男青年的爱情)保持精神恋爱的关系,可以出于另一种原因,而不是因为女人贞节或她激起的爱情不具有肉欲的性质。这种原因可以是因为恋爱的男子爱得过深而过于急躁,不会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以等待他将得到他希望得到的东西的时刻来到。他总是不断进攻,不断写信给他所爱的女人,他总是想见到她,而她则对他加以拒绝,他就感到绝望。从此以后她就知道,如果她同意和他作伴,和他友好相处,原以为已经失去这些幸福的他就会感到心满意足,她就可以不必再给予更多的东西,因为他见不到她就感到无法忍受,希望不惜一切代价来结束这场战争,她就可以利用这样的机会,把一种和平强加于他,而这种和平的首要条件,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应具有精神恋爱的性质。此外,在签署这个和约之间的所有时间里,恋爱的男子总是忧心忡忡,不断期待着一封回信、一个目光,所以就不再去想肉体上的占有,这种占有的欲望在开始时折磨着他,但以后却在期待中衰退,并被另一种需要所代替,这种需要如果得不到满足,就会变得更加痛苦。于是,曾在第一天期望的抚摸的愉悦,人们在后来得到时却已改变了性质,变成友好的话语和见面的许诺,而在捉摸不定产生效果之后,有时只是在看了一眼之后,因为这种目光充满着冷淡的迷雾,把爱恋的男子拒之于千里之外,使他认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在这时,话语和许诺就会带来精神上美妙的轻松。女人们都能猜到所有这些,并知道可以得到一种乐趣,就是永不委身于那些她们感到对她们有一种无法消除的欲望的男子,条件是他们在最初几天里过于激动,没有对她们掩盖这种欲望。女人感到极为满意,因为她不付出任何代价,却得到比她平时委身于别人时多得多的东西。这样,那些神经极其过敏的男子就相信他们崇拜的女人是贞节的。他们在女人头部周围所画的光轮,是他们爱得过分的一种产物,但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样,这种产物是十分间接的。在女人中就存在着那种以无意识的状态存在于药物中的物质,这些药物在不知不觉中进行欺骗,就象催眠药、吗啡那样。对于它们给予睡眠的乐趣或一种真正的舒适的人们来说,它们并非是绝对必需的;用极高的价格来购买它们,用病人所拥有的一切来换取它们的并不是这些人,而是另一些病人(他们也许是同样的病人,但在几年以后变成了另一种人),那些人服了药后并不能入睡,也不能得到任何快感,但是只要他们没有药,他们就会感到烦躁不安,并希望用一切代价来消除这种折磨,即使自杀也在所不惜。
总之,德-夏吕斯先生的情况虽说因性别相同而具有这种微小的差别,却也归属于爱情的普遍规律。对于他来说,他虽然出身于一个比卡佩家族还要古老的家族,虽然有钱,虽然是上流社会徒劳地寻求的对象,却无济于事,而莫雷尔在社会上毫无地位,他要是对莫雷尔说:“我是亲王,我是为您好”也是白说,就象他对我说过的那样,因为如果莫雷尔不愿意来,占上风的就是莫雷尔了。再说也许只要莫雷尔感到自己受人爱恋,就足以使他不愿意来。大人物对竭力想同他们交结的故作风雅之徒感到厌恶,阳刚的男子对性欲倒错之徒感到厌恶,女人则对任何爱恋过深的男子感到厌恶。德-夏吕斯先生不仅拥有一切优越的条件,而且一定会把其中的许多条件转让给莫雷尔。但是,这一切很可能被一种意志所摧毁。德-夏吕斯先生的情况可能是这样,德国人的情况也是如此,而从血统来说,他属于德国人,而在这时进行的战争中,正如男爵有点过于乐意地反复叙说的那样,德国人是各条战线上的胜利者。但是,既然在每次胜利之后,协约国更加坚决地拒绝德国人希望得到的唯一东西,即和平与和解,那么他们的胜利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拿破仑就是这样进入俄国,并宽宏大量地请当局派人来见他。但是任何人也没有来。
我下楼回到那小小的前厅,只见莫理斯正在那里和一个同伴打扑克,他不知道是否会把他叫去,絮比安也叫他等着,以防万一。他们对地上捡到的一个十字军功章感到十分不安,不知道是谁遗失的。应该交还给谁,以免使军功章的主人受到处分。接着,他们谈到一位军官的善良,军官为了救勤务兵的性命,自己被人打死。“在有钱人中间还是有好人。为了这样的人,我情愿被人打死,”莫理斯说。显然,他狠狠地鞭打男爵,只是出于一种机械的习惯,是教育不良的结果,是由于需要钱,并希望用一种比工作更为轻松的方法来赚到钱,也许用这种方法赚到的钱更多。但是,正如德-夏吕斯先生担心的那样,他也许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人,看来是个非常勇敢的小伙子。他在谈到那位军官之死时,眼睛里几乎要流出泪来,二十二岁的青年也一样激动。“啊!是啊,这些人真棒。象我们这样的穷光蛋,没什么东西可丢的,但一位仆人成群的先生,每天六点可以喝上开胃酒,这才妙呢!开玩笑怎么开都行,但看到这样的人死了,确实不好受。善良的上帝不应该让这样的有钱人去死,首先,他们对工人的用处太大了。光是因为象这样的死亡,就该把德国佬统统杀掉,杀得一个也不剩。还有他们在卢万1干的事,把小孩的手腕砍断!不,我可不知道,我并不比别人好,但是,我情愿去吃几颗子弹,也不愿服从于这种野蛮人,因为他们不是人,而是真正的野蛮人,你也决不会对我说出相反的话。”总之,这些小伙子都是爱国者。只有一个,就是手臂受了轻伤的那个,爱国心没有其他人那样强,因为他很快就要重返前线。他说:“当然喽,我受的不是好伤”(指能使军人提前退役的伤),正如斯万夫人过去所说的那样:“我找到了能得讨厌的流行性感冒的方法。”——
1自由行动党是雅克-皮乌创立的具有天主教倾向的政治组织,于1919年并入国民联盟。
大门打开了,到外面去散了一会儿步的司机走了进来。
“怎么,已经结束了?时间可不长,”他看到莫理斯后说。他以为莫理斯还在打那个绰号叫“戴上锁链的人”,这个绰号影射当时出版的一份报纸1——“你出去散步了,对你来说时间是不长,”莫理斯回答道。他感到不快的是,有人看出他在楼上不讨人喜欢。“但要是你也象我那样,在这样热的天气,不得不用力抽打的话,那可就不同啦!要不是他给这五十个法郎……”——“另外,这个人谈吐不凡,可以感到他有教养。他说这很快就会结束?”——“他说我们不能打败他们,还说结果是没有人能占上风。”——真他妈的,他难道是个德国佬……”——“我已经对你们说过,你们说话的声音太响,”年纪最老的人看到了我,就对其他人说。“您已经把房间用完了?”——“啊!住嘴,你不是这里的当家。”——“是的,我用完了,我是来付钱的。”——“您最好把钱付给老板。莫理斯,你去把老板叫来。”——“但是,我不想麻烦您。”——“这事不麻烦。”莫理斯上了楼,回来时对我说:“老板就下来。”我给了他两个法郎作为酬谢,他高兴得脸都红了。“啊!谢谢。我把这钱寄给我兄弟,他当了俘虏。不,他并不苦。这主要得看俘虏营。”——
1指克雷孟梭创办的《自由人报》,1914年8月起改名为《戴上锁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