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混沌清晨(2/2)
“我同意。”
玄儿叼着还没点火的香烟,回答道。
“即便表面上遵从我爸的命令,但也无法不去考虑这件事情。我们应该尽可能地继续分析下去。”
“尽可能分析下去?”
“杀死蛭山的凶手是谁?作为相关者之一,我还是很想知道,也非知道不可。”
玄儿的话并没让人感到类似于“找出凶手并将其绳之以法”的万丈豪情。他那眯着眼睛,扭头看向床的样子,令人感觉他犹如冷血动物般冷淡。
“大致看来,现在似乎没有看似凶手遗留的物品。或许留有指纹,但我们无法调查。至于足迹嘛,你看——”
玄儿环视着房间的地面。
“昨天蛭山被抬进来的时候,忍太太按照野口医生的吩咐,打扫了地面。如果地上有灰尘,或许会轻易找到一两个凶手的足迹……”
的确,铺着黑色木地板的地面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无法留下清晰的脚印。
“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说着,玄儿走向门口,轻轻地扬了扬下颌。
“这味道可真让人难以忍受。”
5
在隔壁房间,鹤子还站在老地方等候着。她直直地看向玄儿,似乎故意无视我的存在。
“玄、玄儿少爷,蛭山他真的死了吗?”
她声音僵硬地问道。
“鹤子太太,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玄儿立刻反问道。
“你看到那个缠在死者脖子上的裤带了吧。”
“——看到了。”
“他自己应该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所以只能认为是他杀。”
鹤子摸着苍白的脸颊,无言地垂下眼帘。黑色罩衫下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对了,鹤子太太。”
玄儿紧接着问起来。
“今天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鹤子太太你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
“啊?”
一瞬间,鹤子费解得语塞。
“难不成……”
此时,房间里传来清脆的铃声。这是从靠走廊一侧的房门旁,那个传声筒发出来的声音,是身处西馆的柳士郎命这里的人作答的信号。
同昨晚一样,鹤子走到传声筒前回答道:
“我是小田切——好的。是,他在——我知道了。”
简单地对答后,她说了声“请您稍等”,便扭头看向玄儿。
“老爷要少爷您接电话。”
“什么——好的。”
玄儿轻声回答后,便与鹤子更换了位置,走到传声筒前。
“父亲,我是玄儿——是的,野口医生已经将事情告诉我了——我知道了。但是,为什么要那样……啊,不是的。我明白。再见……”
从玄儿的回答就能大致推断出,传声筒那一端的柳士郎说了些什么。我们一言不发,看着玄儿结束短暂的通话后,走了过来。他将手指间的香烟重新叼在嘴角。
“我爸不放心。”玄儿说道,“他说不准报警,将此事作为事故致死,进行内部处理。”
无人回应。野口医生摘下眼镜,用白大褂的一角擦着镜片。鹤子直勾勾盯着玄儿的脚下,一动不动地站着。
玄儿拿出打火机,点燃了一直没有点火的烟。他并不怎么享受似的吸了一口烟后,说道:
“就是这样,鹤子太太。”
玄儿向这位白发苍苍的前护士问道:
“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你人在何处,做些什么?”
“我……”
“我并不是怀疑你。如果报警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会被问到这个问题的。”
鹤子板着脸,微微点点头,说道:
“在房间。”
“打扫完宴会厅后,在那个时间段,我已经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下了。”
“睡得很沉吗?”
“两点半之前好像还没睡着,后来就睡着了……一直睡到早晨。我担心蛭山的情况,所以睡得并不沉。”
“有没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动静,尤其是楼下有没有传来什么动静?或者说,你有没有听到有人进入这个房间?”
“没有。没听到那种动静。”
“——是嘛。”
玄儿走到睡椅旁的桌子前,把烟灰弹进桌子上的烟灰缸里,然后再度看向鹤子。
“忍太太通知你有变故的时候,你已经起来了吧?”
“是的,刚刚起床。”
“于是,你大吃一惊,就跑来了。当你看见蛭山先生的时候,觉得他已经死了吗?”
“我一看到他的脸就知道他已经死了。也给他号了脉。当时,我还看到在他脖子上,缠着像裤带一样的东西……”
“当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呢?”
“没有。”
“关于蛭山先生被勒致死的事情,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
“那你知道谁有杀死蛭山先生的动机吗?”
“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
“前天,蛭山先生送我和中也君上岛后,顺便在宅子里逗留了一会儿。当时,你和他说话了吗?”
“说了。只说了两三句。”
“当时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没有,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蛭山先生是几点回去的?你还记得吗?”
“玄儿少爷您是四点左右到的。四点半左右,发生了第一次地震。蛭山是在那次地震结束后不久回去的。”
“这么说,他最晚五点就回到对岸了——后来,你就没有和他再说过话吗?也没打过电话吗?”
“没有。”
自始至终,鹤子的回答没有抑扬顿挫,不带任何感情成分。
玄儿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这一次,他又看向了野口医生。医生没等玄儿问,就主动开口说道:
“我在北馆二楼的房间里。十二点以后去的,一直待在那里。”
“独自一人吗?”
“是的——不,伊佐夫在那里待到凌晨一点左右。”
“伊佐夫吗……你们一起喝了酒?”
“是的。他喜欢喝酒喜欢得有点过头了。我说这话,有点惭愧。作为医生,我本该劝他节制一点儿。”
“此后,等伊佐夫走了以后,你呢?”
“我睡得死死的。大概两三点吧,就那个时间段。”
“我知道了——算了,不管问谁,大概那会儿都在睡觉吧。”玄儿扫了我一眼。
“这个房间的钥匙呢?”
玄儿向鹤子问道。
“由我保管着。”
“那过会儿就把这间屋子锁起来,不要让人进来,好吗?虽然我不知道我爸的想法,但就算要下葬,也要等到天气好转。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
玄儿对我使个眼色,而后向房门走去。很快,他又扭头看向鹤子问道:
“忍太太呢?她现在人在哪里?”
“她应该在自己房间里休息。看来她受惊不小。”
说着,鹤子向隔壁看去。我立即想到那挂在门边,写着“羽取”字样的木牌。她的房间就在隔壁。
“这个嘛,也很正常呀。”
玄儿转过身,懒洋洋地走出房间。我和野口医生紧随其后。鹤子最后走出来。玄儿一直看着鹤子给门上了锁,然后走到我身边,耳语起来:
“那么,到底谁才是凶手呀?中也君,这可是你和征顺姨父的强项呀,对吧?”
虽然我喜欢看侦探小说,但因此就说处理这种非常事态是我的强项什么的,这可让我不爽。虽然我的确习惯了虚构小说中的情节,可这根本不代表我对现实中的凶案具有免疫功能。
我有点不开心,一语不发。不知道玄儿看透了多少我的心思。他深深叹口气,然后转而戏谑道:
“影见湖的人鱼登上岛屿,对以小艇事故打乱湖水平静的人施以惩戒——可以这么认为吧?”
6
羽取忍的应门声很是虚弱,好似长期卧床不起的病人发出的声音一般。玄儿自报家门之后——
“啊……请进!”
门对面依旧传来虚弱的声音。
我和玄儿走进房间。野口医生也跟着进了房间。鹤子已经走了。刚才她锁上凶案现场的门后,就动身前往东馆方向去了。
这房间是三连间。外面两间是西式风格,里面一间是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隔门全部打开。在房门入口旁,也有一个与隔壁相同的传声筒。
忍在最里面的日式房间。她刚从被褥之中站起身来,正准备走到前面的西式房间。被她躺过的被褥还摊在榻榻米上没有收拾。
“好啦,你就躺着吧。我只想问几个问题而已。”
玄儿举手示意她不要出来。忍迟缓地点点头,无力地坐在被褥上。日式房间里没有开灯,百叶窗紧紧闭合。室内光线昏暗,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即便如此,我依旧能够察觉出她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你不舒服,是吗?”
野口医生走向前,关心地问起来。忍坐在被褥上,无力地摇摇头。让人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野口医生将手中的深蓝色皮包放在脚边,蹲下巨大的身躯,在包内翻找起来。
玄儿与我正准备走到中间那个日式房间,突然听到轻微响动。除了忍之外,那里似乎还有别人——我一看,只见在房间一角,刚才未留意的地方有个书桌。书桌前站着一个身着短裤与短袖衬衫的少年。那少年正是羽取慎太。
“你好呀,慎太。”
玄儿立刻向他打起招呼。
“你昨天在那里干什么呢?”
慎太右手拿着托球,默默地摇摇头算作回答。绳子拴着的红色球体也跟着晃动起来。
“可不能在那里玩。你听懂了吗?”
玄儿继续说道。慎太拿着托球,一路小跑着从我们身边穿过、跑到走廊上。
“对不起。”
忍说道。她似乎是为孩子的无礼而道歉。她自被褥上欠了欠身,说道:
“那孩子又淘气了吗?”
“没有,并没干什么坏事。北门旁不是有原先那个平房的遗迹吗?昨天下午,他好像跑到那里面去了。那房子随时都可能坍塌。小孩子在里面玩太危险了。”
“老天。”
忍用手捂住嘴巴。她的反应依旧慢了半拍。玄儿接着问道:
“你把蛭山的事情告诉慎太了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是嘛。不过,那孩子肯定也能感觉到出了什么大事吧。”“嗯。”
野口医生走到日式房门前,说道:
“好了,这个给你。”
他把右手伸到忍的面前。
“黄色的是营养剂,白色的是小剂量的镇静剂。营养剂可以马上吃。至于镇静剂嘛,等你心里忐忑不安、无法入睡时再吃就行。”
“哦。”
忍有点纳闷。过了一会儿,她还是缓缓地点点头,说道:
“谢谢你,野口医生。”
如此说来——我回想起昨天玄儿的话。大约五年前,忍是通过野口医生的介绍才来到这个宅子里做工的。慎太的爸爸似乎很早就过世了,只有她们母子二人在这里生活。
我越发觉得母子二人的房间收拾得相当干净。
虽然地面、墙壁与天花板同隔壁房间一样,依然是具有暗黑馆风格的内饰,但这里还是浸染了人类生活的气息。书桌周围散落着绘本与画纸,小圆桌上放有茶杯、茶壶与盛放小点心的盘子,墙壁上贴着日历,日式房间与西式房间的隔门上有几个破洞,日式房间的角落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看来蛭山的确是被人杀害的。”
玄儿与野口医生换了位置。他站在日式房间前,单刀直入地说起来。当时,忍正准备把野口医生给的药放到枕畔。听到玄儿那句话的瞬间,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忍太太你可是第一发现者,所以我想先问问你。你就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儿,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行。可以吗?”
忍慢慢地直起上半身。我站在玄儿的斜后方,在日式房间那昏暗的光线之中观察着端坐在被褥上的她的表情。
“听说自昨夜到今晨,忍太太你一直待在那个房间的起居室内。是吗?”
“嗯。”
“最后一次查看里面的卧室是几点钟?你还记得吗?”
“大概是——”
忍的声音听上去不是很自信。
“凌晨一点或者一点半吧。大概是那个时候。中途,我曾有一次回到这个房间看了看慎太,然后……”
“当时没发现可疑之处?”
“没有。”
“那个卧室里亮着灯吗?”
“我记得只有床边的台灯亮着。”
“只有台灯亮着?后来一直亮着?”
“是的。”
“这样啊。那卧室的门没有上锁吧?”
“是的。”
“通向走廊的房门也没上锁?”
“没上锁。”
“听说忍太太你后来就在那个起居室的睡椅上睡着了。是这样吗?”
“是的。迷迷糊糊的,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那么在那段时间,任何人都可以从走廊悄悄进去,趁你不备溜进那个卧室里,是吗?”
“……是的。”
“你睡得很沉,不管谁从你身边经过,都不会察觉,是吗?”
忍先是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否认道:
“不,那样的话我会察觉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睡得很轻。平时我的睡眠就不好,就算睡了也老是做梦。稍微有点声响,我就会醒过来。所以……”
玄儿轻轻地“嗯”了一下,说道:
“看来凶手为了不吵醒忍太太你,非常小心地悄悄溜进了房间……吧?或者是……”
玄儿用左手拇指按住太阳穴,略作沉吟。我仍旧站在原地,听着他们二人的你问我答。听着听着,我又开始觉得恶心,按住胸口的手上渗出汗来。
“听说你今早八点半左右醒来后,发现蛭山先生不对劲儿。没错吧?”
“没错。大概就是那个时候。”
“当时,那卧室里也只有台灯亮着吗?”
“我记得是。”
“当你在那个卧室里看见蛭山的样子时,第一反应是什么?”“这个……”
忍支吾着,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似乎在量体温。
“我立刻觉得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呢?”
“我总觉得不对劲儿。或许是因为他躺在床上的姿势与我上一次巡视的时候不同……啊,不过也是,昨晚小田切太太曾说过不知道他是否能熬到早晨,所以我……”
“你没有靠近看看吗?”
“没有。”
忍轻轻地摇摇头。
“总之,我立刻通知了小田切太太。”
“当时,你没注意到蛭山先生的脖子上缠着东西吧。”
“没注意。我喊上小田切太太,再回房间的时候,才注意到的。”
“原来如此。”
玄儿点点头,又用拇指按住了太阳穴。
“为了以防万一,我想再确认一下。当忍太太你在起居室的睡椅上睡着的时候——说得具体一些就是凌晨两点到四点——你没听到可疑的声响或发现什么可疑情况吗?”
“什么都没发现。”
忍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我什么都没发现。”
“这样啊——对了。”
玄儿换了一种语调。
“忍太太你是怎么看待被害的蛭山先生呢?”
玄儿又问出了这个问题。
“怎么看?什么怎么看?”
忍不安而困惑地说道。玄儿解释道:
“是喜欢还是讨厌?关系好不好……大致就是这些。你怎么看他的呢?”
“没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特别的,那是什么意思呢?”
“没什么特别的看法。”
忍口齿不清地嘟哝着,低下了头。
“我也没怎么和他说过话。再说那人本来就非常沉默……”
“在用人们当中,他是怎样一个人呢?难道他和谁都不怎么聊得来吗?”
“是的。他和我们又不住在同一个地方。”
“他和什么人发生过争执吗?”
“没有。”
“是吗?那么,慎太呢?”
一听到这句话,忍吃惊地抬起头。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曾看见慎太和蛭山一起划过船。慎太喜欢他吗?”
“那孩子呀……我不让他和蛭山一起玩的。”
“你讨厌蛭山先生和慎太一起玩吗?”
“这、这个嘛……”
忍含糊其辞,再次低下头。玄儿也没再追问下去。不管怎样,羽取忍似乎对蛭山没有什么好印象。
我突然想起另外一个用人——宍户要作那张四四方方、略有点黑的面庞。昨天,蛭山被担架抬到这里时,那个厨师的样子,像是根本不关心伤者的安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当时我就觉得很别扭。
——蛭山可是个相当沉默的男人,似乎和宅子里的人都不太熟。
当时,浦登征顺是这样说的。
——所以,他也不是和宍户关系不好。宍户是个感情不外露的男人,他也不是现在才这样。
浦登柳士郎说蛭山丈男没有亲人,征顺则用“孑然一身”来形容他。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独自生活在那个湖边的小房子里……平日,他有哪些想法?依靠什么存活至今?以及,他为什么会被人绞杀呢?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胃里越来越难受。额头与脖子上渗出黏黏的汗液,脑子晕晕的,令我难以站立。我觉得稍不克制就会吐出来,便赶紧用手捂住嘴巴……
“对了,玄儿少爷。”忍结结巴巴地说道,“有件很让我在意的事情……”
“什么事?”
“可能少爷您也知道。就是,那个房间里有……”
“对不起,我……”
我打断了忍的话。我察觉到自己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中也君,你怎么了?”
“对不起,我稍微离开一下。”
我觉得自己的脸色与行动足以说明一切。
“你不要紧吧?”
我来不及回答玄儿,就跌跌撞撞地离开房间。
7
我走在昏暗的铺瓦走廊上,与强烈的呕吐感战斗着。终于,我走到昨晚用过的那个洗脸池前。刚止住脚步,我就大声呕吐起来,那声音连自己都觉得恐怖。呕吐物——其实就是胃液——从嘴角溢出。腹部痉挛。泪水从眼角渗了出来。
我开足了水龙头,边放水边趴在洗脸池上呕吐。吐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之后,我又喝了些水,将手指伸进喉咙里强迫自己再吐。
真难受。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逐渐感受到切实的痛楚,但仍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然不属于自己……都怪昨天晚上的酒,令我第一次尝到这种苦头。我也问野口医生拿点特效药好了。像他那样爱喝酒的人,必然随身携带特效解酒药吧。
不知道在洗脸池前痛苦了多久,总算感觉舒服了一些。我用手背擦擦嘴角,关上龙头。之后,屋外的雨声再度传入耳中。
……啊,这风暴何时才会过去呢?这大雨何时才会停止呢?
心中突然冒出如此不安的念头。
如果大雨一直下个不停,那这个深山老林中的这湖泊、这小岛、这宅子将永远与世隔绝吗?我们将永远被关在这个暗黑馆之中吗?这里有凶手,也有受害者,还有幸存者……
“怎么会呢?”
我嘟哝着,缓缓地摇摇沉重的头。此时——
我感觉背后有人,不由得一下屏住呼吸。
什么人……像是有什么人。我感觉有什么人站在那里,注视着我。
瞬间,我想起昨天于同一处、同一种情形下遇到的浦登清的身影。那个年纪尚小,却异常衰老的少年。
——能和我成为朋友吗?
我又想起他的话。当时他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手上仿佛又触摸到他那冷冰冰、干巴巴,犹如草纸一般的皮肤。
还是那孩子吗?也许他感觉到南馆这里出了大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赶了过来,而后……
昨天的事情会重现吗?我半确信着转过身。但是——
站在那里的不是阿清。
对方离我很近,近得出乎我的意料。我吓了一大跳,差点儿喊出声来。对方与我之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竟然近在咫尺也毫无察觉……
不知道是毫无察觉的我太过大意,还是对方善于轻手轻脚走路?我甚至认为对方说不定自刚才起就一直站在那里,在身后看着我呕吐。
“您不舒服吗?”
那是身着肥大黑衣的鬼丸老。他那压得很低的黑色兜头帽下传出了与昨晚相同的沙哑声音,令人无法辨认性别。虽然换了地方,相隔如此之近,但“活影子”的印象却没有丝毫变化。
“您不舒服吗……”
鬼丸老向难以回答的我再度发问道。我掏出手绢,擦擦额头与脖子上的汗。
“没有……嗯,是的。有点不舒服。”
我说得语无伦次。
“稍稍……有点恶心。好像昨天喝得太多了。”
“您多保重。”
说完,鬼丸老悄无声息地转身向建筑物深处走去。走了几步后又突然停下脚步,补充说道:
“希望达莉亚能祝福你。”
“啊……请等一下,鬼丸老人。”
我不禁叫住对方。于是,这位身穿黑衣的老用人慢慢地回过头说道:
“有什么事?”
“看门人蛭山先生死了——是被杀死的。您知道这件事了吗?”鬼丸老对我的话显得一点儿都不吃惊。
“是嘛,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啊。”
“有人勒死了他。就在那个房间,就在他睡的床上。”
“真可怕。”
可与此话相反,鬼丸老的声音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
“告辞。”
说着,他又背过身。
“啊,请等一下。”
我再次叫住他。
“昨天你说在那个房间——就是西馆一楼的那个房间,曾经发生过凶案,对吧?”
是的。没错。
现在,我总算从昨晚那个宴会上,犹如噩梦的混沌中清醒过来,想起了这件事。
“发生在十八年前吧?在那个上锁的房间里,当时的馆主浦登玄遥被人杀害了……”
“是的。”
老用人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回答道。我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件凶案的凶手是谁?已经抓到他了吗?”
“您是问我吗?”
鬼丸老反问道。与昨晚一样,他依然将脸部藏在兜头帽下。见我点点头,这个老用人便沉默着摇了摇头。看来他的意思是“没抓住”。
“那么,鬼丸老人。”
我继续问道。
“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吗?是知道凶手而没抓,还是至今依旧不知道谁是凶手呢?”
“您是问我吗?”
鬼丸老再度反问道。
“我必须回答吗?”
“是的。”
这次,我边回答边点了点头。
“大家早已知道那名凶手是谁,却没有抓他。”
“凶手跑了吗?”
“也不是那个缘由。”
“那么……”
那凶手究竟怎么了呢?
正当我考虑是否接着追问那个本就冒出脑海的疑问时,鬼丸老慢慢地背过了身。我犹豫着,没再叫住老用人,只得呆呆地目送那个“活影子”的漆黑背影离去。
十八年前九月二十四日的“达莉亚之日”晚上,发生过大事。这的确是昨夜鬼丸老告诉我的。在西馆一楼的那个房间里,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被杀死了。同一晚,在另一个房间里,玄遥的女婿,玄儿的外公卓藏自杀了。自此以后,那个曾是玄遥书房的屋子被锁上,成了禁止任何人进入的“打不开的房间”。
是的!在这个暗黑馆中,过去曾发生过那样的凶案。
十八年后的现在,暗黑馆之中再度发生了新的凶案。跨越时间、于同一处宅邸发生的两起凶案之间,说不定有着某种关联——这种想法亦非不自然。那么……
当我的大脑急速运转之时,身体的感觉奇迹般地转好了。或许是因为与意想不到的人不期而遇,经由交谈令神经受到了良性的刺激吧。虽然身上还有些倦怠,但已经不怎么恶心,自认为脑子多少也运转得快了。
其中——
当我一个接一个地想起昨天宴会厅里的情景时,不能不再度问自己那究竟是些什么名堂?那些——那个“仪式”是怎么回事?参加了那个诡异的宴会之后,我得到了什么?我又失去了什么……
如今,这一切依旧是谜。
迟早,我必须要问问玄儿。现在,我应该有提问的权利,玄儿也应该有回答的义务。而且——
如果弄清楚浦登家族的秘密,说不定就能发现一些有关蛭山丈男被害的线索。
对此,我坚信不疑。